這一天，太子朱和堉連續兩次公開探望趙俊臣，引來了朝野各方的紛紛矚目，也是朱和堉為了逼迫趙俊臣盡快表態的刻意手段。
相較之下，沈常茂此次拜訪七皇子朱和堅之際，則是輕車簡從、態度低調，當他進入七皇子府的時候，還屈尊紆貴的后門而入。
畢竟，朱和堅目前身份還只是一位尋常皇子，沈常茂則是外朝的內閣首輔，兩人的私下會面已是犯了朝廷忌諱，自然是知情者越少越好。
事實上，兩人早已經暗通款曲很長一段時間了，可謂是各有所圖、一拍即合。
這一天，沈常茂與朱和堅的秘密會面，就是為了正式敲定雙方的盟友關系。
這件事情至關重要，即使是朱和堅的近期身體狀況不佳，也依然是強行打起精神、隆重迎接了沈常茂、態度極為謙遜。
兩人見面之后，自然是免不了要客套一番，沈常茂大肆夸贊朱和堅有潛龍之資、朱和堅則是恭維沈常茂的德高望重，可謂是友善和睦、其樂融融。
結束了客套之后，朱和堅正打算進入正題，就見到太監賈倫表情凝重的匆匆走進了房間，彎腰在朱和堅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聽到賈倫的稟報之后，朱和堅表情之間的親切與溫煦，瞬間就化成了駭人至極的陰鷙與冷厲。
朱和堉與趙俊臣，極有可能已經結為同盟！
這件事情的性質之嚴重、影響力之巨大，再是如何高估也不為過！
從某方面而言，趙俊臣與朱和堉可謂是優勢互補，兩人結成同盟之后，朱和堉的儲君身份與清正名聲將會極大改善趙俊臣的聲譽與形象，趙俊臣的城府與心機也可以極大彌補朱和堉的謀略不足與性格缺陷。
最重要的是，趙俊臣一向是最為清楚朱和堅的真實秉性與狼子野心，說不定就會把這件事情告知于朱和堉，到了那個時候，任誰也不知道朱和堉將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都沒有機會前往東宮拜訪太子，沒曾想他的變化竟是這般巨大，會主動謀求與趙俊臣的合作！他們的這場談話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十有已是結為同盟！這樣一來，不論是廟堂的今后格局、還是我自身的未來處境，都將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趙俊臣的威脅要遠遠大于當初的趙山才，有了他的輔佐之后，太子說不定就有了翻盤的可能！最重要的是，如果太子從趙俊臣那里發現了我的偽裝與野心，以他的性格就必然會與我徹底決裂，說不定還會選擇與我當眾對質，一旦是局面發展到這般地步就要難以收場了，必須要盡快尋到對策才行
不！不會！局面未必會發展到這般地步！趙俊臣一向是城府深沉、自私自利，絕不是真心輔佐太子，也絕不會輕易揭開底牌，這對于他沒有任何好處恩，為了以防萬一，明天必須要尋個理由前往東宮一趟，探一探太子的態度變化了！”
暗思之際，朱和堅的表情陰晴不定，眼睛里不住閃爍著陰鷙之色。
只是短短片刻之間，朱和堅的腦子里就已經冒出了幾十條陰狠毒辣的主意。
另一邊，沈常茂見到了朱和堅表情間一閃而逝的陰鷙冷厲之后，就像是幾條毒蛇爬上了身子，忍不住心中泛起了一陣驚悸。
但只是眨眼之間，朱和堅就已經恢復了神態，依然是一副和煦謙遜的模樣，讓沈常茂不由是懷疑自己剛才是否是產生了錯覺。
朱和堅抬頭看向沈常茂，淺笑道：“就在剛才，我收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消息，忍不住有些失態，讓沈首輔見笑了。”
聽到朱和堅的這一番話，沈常茂不由是轉移了注意力，問道：“不知是什么消息，竟是能讓七皇子殿下這般吃驚？”
朱和堅的表情復雜，夾雜了三分失望與三分沉痛，緩緩說道：“就在今天，早朝結束之后，太子主動探望了趙俊臣，兩人秘密交談了近兩個時辰之久，若是沒有意外的話，這二人目前已是化敵為友、結為同盟了！”
“什么！？太子與趙俊臣？他們竟然聯手了？這、這怎么可能！？”
聽到朱和堅的解釋，沈常茂不由是目瞪口呆。
見慣了趙俊臣與朱和堉之間的針鋒相對、勢同水火，沈常茂完全無法想象這兩人轉眼間就已是拋棄舊怨、結為同盟。
與此同時，沈常茂的內心深處也愈發是感到無力。
近年來，隨著趙俊臣逐步崛起、擴張權勢，廟堂格局之變動也是愈加的激烈與迅速，沈常茂固然是朝廷中樞的老資格權臣了，這段時間還走了狗屎運、變成了群臣之首的內閣首輔，但廟堂局勢很早之前就已是徹底脫離了他的控制與算計，只能被廟堂局勢牽著鼻子走。
深感無力之余，沈常茂也就愈發迫切的期望自己與朱和堅盡快確定盟友關系了。
沈常茂心里很清楚，他之所以成為內閣首輔只是德慶皇帝的權宜之計罷了，他的謀略、眼光、以及權勢與威望等等，皆是遠遠不如周尚景，眼看著廟堂局勢逐步開始失控，他的地位也就愈發是岌岌可危，隨時都會變成替罪羔羊，不僅要失去了內閣首輔的地位，更還有身敗名裂的危險！
但沈常茂并不想失去內閣首輔的尊貴地位，更不愿意身敗名裂、退出廟堂，所以他就必須要爭取未來儲君朱和堅的全力支持，以此來穩固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
此時，見到朱和堅的表情變化，沈常茂自以為猜到了朱和堅的心思，很快就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冷笑模樣，道：“呵！陛下的心思已經很明顯了，他早就對太子失望透頂了，也早就不滿于趙俊臣的跋扈妄為，不過是兩條即將沉沒的破船罷了，綁在一起難道就能橫跨不成？七皇子殿下完全不必擔心，儲君之位遲早都是你的！太子與趙俊臣的抱團取暖不僅是無法扭轉劣勢，還會引來陛下更為猛烈的打壓與排斥，很快就會完蛋了！”
沈常茂一心想要傍上朱和堅這棵大樹，與趙俊臣的關系也是一向惡劣，這個時候自然是極為敵視趙俊臣與朱和堉的結盟，表態之際也完全沒有掩飾立場。
見到沈常茂依然是這樣一副色厲內荏的模樣，朱和堅心中不由是一陣鄙夷。
你沈常茂也好意思嘲笑別人是即將要沉沒的破船？那你沈常茂又算是什么？已經腐爛的木板不成？
根據朱和堅的判斷，德慶皇帝在短時間內還不會徹底拋棄趙俊臣與太子朱和堉二人，但沈常茂可就不一定了！
即使是不論前段時間的朝野亂象，只看戶部衙門時至今日依然是遲遲不能正常運轉，已經漸漸影響到了河套戰事的后勤補給，今后一旦是出了紕漏，沈常茂就一定是首當其沖的替罪羊！
若不是看中了沈常茂如今還擁有一些權勢與人脈，內閣首輔的身份也還有些用處，朱和堅壓根不會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但表面上，朱和堅依然是態度謙和，表情間更是充滿了悲痛，嘆息道：“唉！我并不是關心自己，只是痛心三哥他徹底放棄了自己的底線，選擇與趙俊臣這樣一個貪官奸臣合作！從前的時候，三哥他固然是做事魯莽，但也是聲譽極佳，若是這件事情傳揚出去，他的一世清名豈不是就要毀于一旦？”
聽到朱和堅的暗示，沈常茂的老眼一亮，點頭道：“確實如此！太子一向是聲譽極佳，也深得清流們的擁簇，他若是與趙俊臣這樣一個貪官奸臣合作，必然是朝野嘩然、聲譽盡失，清流們也會沸反盈天，只怕是得不償失！”
說到這里，沈常茂意味深長的預測道：“老夫敢說，只需三天時間，這件事情就會傳遍朝野、人盡皆知！
說起來，自從太子失了圣眷之后，清流們就一直是態度搖擺不定，傾向于七皇子的同時，也不愿意徹底放棄太子，說到底就是愛惜羽毛，不想承擔拋棄舊主的惡名，且又心存幻想，認為太子還有翻盤的機會，但如今太子他選擇了與趙俊臣結盟，可謂是主動背叛了清流，只要有人稍稍引導一下輿論，清流們就可以堅定立場、放棄幻想、徹底投靠七皇子殿下了！”
見沈常茂明白了自己的暗示，朱和堅的面色稍緩，但還是一副憂心仲仲模樣，又說道：“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太子他走向歧途，必須要設法阻止才是！說起來，王保仁被父皇任命為太子太師之后，就肩負著教導太子的權責，我們不妨是把這個消息通告于他，讓王太師出面勸誡太子一番。”
沈常茂則是遲疑道：“王保仁一向都是無利不起早的精明性子，如今他又正在坐鎮南京代表朝廷出面整肅南直隸官場，這件事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好處，只怕是不會出面干涉吧？”
朱和堅則是輕聲提醒道：“聽說，朝廷中樞針對南京六部的計劃，全是緣于趙俊臣的主意？南京六部一向是王保仁的勢力根基，他如今親自出面整肅南京官場也只是被迫而為，心中早就充滿了怨憤！只要把這件事情告知于王保仁，王保仁就會視趙俊臣為死敵，也一定會竭力阻止太子與趙俊臣的結盟！”
聽到朱和堅的這般說法，沈常茂頓時又是眼睛一亮，撫掌道：“此計大妙！據老夫所知，陛下他曾經有過承諾，只要是王保仁愿意協助朝廷中樞從南京六部收回權柄，陛下就支持王保仁入閣輔佐、執掌大權！王保仁倒也是一個果決之輩，眼看到事不可違，馬上就出賣了南京六部，所以他遲早都會成為閣老之尊！
若是讓王保仁知道了事情真相，就必然會與趙俊臣勢同水火，也一定會竭力勸阻太子與趙俊臣結盟，若是不能阻止這二人的結盟，王保仁就會徹底轉變立場、成為太子與趙俊臣的敵人！到了最后，王保仁十有就會投效于七皇子殿下，七皇子殿下也就多了一位閣臣的支持，再加上老夫的輔佐，何愁大事不成！”
連連贊嘆之際，沈常茂已是忽略了朱和堅的年紀輕輕，開始欽佩朱和堅的心機手段了。
不過是稍稍引導了一下局勢，朱和堅就為自己擴充了勢力、招納了盟友，還給趙俊臣與朱和堉引去了許多麻煩，這般四兩撥千斤的巧妙手段，許多廟堂老臣也是愧不能及。
只是，欽佩于朱和堅的巧妙手段之余，沈常茂的腦子里突然間又浮現出了朱和堅剛才一閃而逝的陰厲神情，卻又多了一絲敬畏之意。
另一邊，見到沈常茂這般識趣、極力配合自己，朱和堅眼中閃過了一絲滿意，點頭笑道：“太子他選擇與趙俊臣結盟，實屬不智！就算是想要尋求盟友支持自己，也應該選擇像是沈首輔這樣老成謀國的股肱之臣才對！
當然，我也知道沈首輔這段時間遇到了一些麻煩，因為朝局混亂的緣故，父皇確實是有些不滿，但我認為這般狀況絕不是沈首輔的失職，若不是沈首輔的極力維持，廟堂局勢只怕已是徹底失控！所以還請沈首輔安心，我明天進宮覲見父皇的時候，一定會為沈首輔仗義執言的！”
聽到朱和堅的這般說法，沈常茂頓時大喜。
他今天主動拜訪朱和堅、放下身段刻意迎合，不正是為了朱和堅的這句承諾嗎？
于是，沈常茂的老臉上也多了幾絲笑意，點頭道：“七皇子殿下能夠體恤老臣，老夫當真是欣慰至極！”
朱和堅的笑臉愈發溫和，又道：“沈首輔一向是我最為欽佩的前輩，今后就應該多加交流才是。不過，你我二人的身份敏感，像是今天這般直接見面很容易就會引人非議，從今往后最好還是通過一位中間人溝通交流。”
說到這里，朱和堅稍稍思索了片刻，再次提議道：“我聽說，太常寺卿王倫乃是沈首輔的心腹？太常寺一向是執掌宗廟禮儀，沒有多少實權，也不被各方勢力所矚目，而我一向是熱衷于禮制，近年來經常前往太常寺學習規矩，就讓太常寺卿王倫作為我與沈前輩的中間人，如何？”
沈常茂沉思片刻后，也覺得朱和堅的說法有理！
在朱和堅正式成為儲君之前，兩人若是時常接觸的話，確實是很容易會被人抓住把柄，還是通過中間人溝通更為保險一些。
從各方面而言，太常寺卿王倫都是雙方中間人的最佳人選。
于是，沈常茂點頭道：“也好！七皇子殿下今后若是有事情需要老夫出力，就讓太常寺卿王倫向老夫傳訊，老夫若是有事情需要七皇子殿下協助的話，也會把消息留在王倫那里。”
聽到沈常茂的這般說法，朱和堅的眼睛深處閃過了一絲計謀得逞的得意。
對于朱和堅而言，尋找雙方溝通的中間人是假，趁機騙取沈常茂的許可、讓自己可以堂而皇之的接觸“沈黨”官員，才是朱和堅的真實意圖！
太常寺乃是一個清水衙門，太常寺卿王倫作為朝廷正三品大員固然是地位清貴，本人也有資歷與人脈，但手里的實權太少，終究只是“沈黨”的邊緣人物，必然是心中有所不甘！
有地位、有資歷、有人脈，卻又不滿足于自身現狀，這樣的官場人物，最是容易收服！
朱和堅一旦是收服了太常寺卿王倫之后，就可以利用王倫的人脈與渠道，進一步吞并與吸收整個“沈黨”勢力！
朱和堅自始至終都不是真心想要與沈常茂結盟——在朱和堅的眼里，沈常茂也不配成為自己的盟友——他與沈常茂的合作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侵吞沈常茂的權勢與人脈。
到了最后，即使是沈常茂本人，也只能對朱和堅俯首帖耳、馬首是瞻！
朱和堅是一個自私多疑之輩，他從來都不相信盟友的忠誠，也從來都不指望盟友的幫助，他也不需要擁有盟友，只需要唯命是從的服從者而已。
”當年趙俊臣可以利用一個詹善常就收買了絕大多數‘溫黨’官員，我朱和堅如今利用王倫把‘沈黨’盡數收為己用，也絕不是問題！
同時吞并了‘太.子黨’與‘沈黨’的勢力之后，再加上新任閣老王保仁的支持，以及父皇的庇護，我很快就會擁有不遜于周尚景與趙俊臣的權勢與影響！到了那個時候，我的地位將是無可動搖，即使是趙俊臣與太子結盟又能如何？”
想到這里，朱和堅面向沈常茂的笑容也變得愈發誠摯與謙和。
“既然如此，今后就請沈首輔多多指教了！”
與此同時，周尚景也同樣收到了情報。
周尚景所收到的情報消息，極為全面詳盡，不僅有趙俊臣與朱和堉結為同盟的消息，還包括了沈常茂秘密會見朱和堅的消息。
收到消息的時候，周尚景正坐在周府書房里，認真批復著河套戰事的相關奏疏，態度頗為專注。
與德慶皇帝一樣，周尚景也是極為重視朝廷收復河套的戰事，這段時間投入了許多心血，但因為戶部衙門的愈發混亂、以及自己老邁之后的精力不濟，周尚景也漸漸產生了一些難以維系局勢的無力感。
聽完了周全的詳細稟報之后，周尚景放下手里的奏疏，身體依靠著椅背，緩緩閉上了雙眼，疲憊的老臉上滿是思索之色。
“廟堂中樞的局勢發展，當真是越來越復雜了、也越來越有趣了先是趙俊臣與太子的化敵為友，然后又是沈常茂與七皇子的暗中聯合，廟堂格局與往日已是截然不同陛下的心思也是難以預測唉，自己當真是老邁不堪了，一時間竟是無法推演出新格局的下一步走向
看來，必須要盡除掉一些難以預測的因素，要讓廟堂局勢變得簡單明晰一些恩，就從趙俊臣開始吧戶部衙門這段時間太過于混亂了，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前線戰事，趙俊臣一直裝病不出，也不知道他藏著怎樣的心思，不能讓他一直隱在幕后，要盡快把他逼出來才行！”
暗思之際，周尚景心中已經有了決定，再次睜開了雙眼，緩聲吩咐道：“傳訊下去，漕糧的事情可以運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