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堅搖頭反對,緩緩道:“南京局勢尚未穩定,各方勢力依然有暴亂之憂,還是讓南京守軍專注于維穩局勢比較好,恐怕也沒有太多余力。”
周尚景微微一笑,轉頭看了徐盛英一眼。
在周尚景的目光注視之下,徐盛英稍稍猶豫片刻,竟是直接反駁了朱和堅的說法,代替周尚景與朱和堅爭辯了起來。
只見徐盛英邁前一步,揚聲道:“七皇子殿下此言差矣!南京守軍擁有上萬之眾,而且近期也沒有發生倭寇侵擾之事,卑職的守城職責并不算重,只需是按部就班即可!
至于維穩南京局勢之事,不僅有應天府衙的協助,而且各方勢力的不滿情緒主要針對于錦衣衛,南京守軍同樣是沒有太大壓力,只需安排兩三千守軍,就足以保證南京穩定了!
所以,卑職完全可以接管后續的審問調查之事、也有能力順藤摸瓜的查明一切真相!……若是殿下不相信卑職的能力,卑職愿意立下軍令狀!”
聽到徐盛英這般說法,朱和堅再次面色微變。
在此之前,徐盛英一直對朱和堅極為恭敬,看似是抽身事外,但也一直在暗中支持朱和堅的各種行動,所以朱和堅一向比較放心徐盛英,認為徐盛英雖然不是自己的親信,但關鍵時刻至少不會給自己搗亂。
但朱和堅萬萬沒有想到,徐盛英竟然選擇這般節骨眼上突然間背叛了自己,不僅是直接下場插手局勢、當面反駁了自己,還意圖爭搶審問調查之權、與周尚景隱隱站在了同一立場。
甚至于,徐盛英還說出了“殿下不相信卑職的能力”這般言論,若是朱和堅依然堅持己見、不同意徐盛英接手審問之事,就相當于羞辱了整個徐家。
一門雙國公的徐家,即便是對于朱和堅而言,那也是一個不敢隨意招惹的龐然大物!
一時間,朱和堅進退兩難,既不愿意讓徐盛英全面接手審問之事,也不愿意直接得罪徐盛英以及徐盛英身后的徐家。
看到朱和堅左右為難之后,徐盛英反而是愈發態度堅定、也愈發咄咄逼人了,再次揚聲道:“還望殿下明鑒!卑職認為,自己擁有充分理由,應該全權接管后續審問之事!
這群悍匪所犯下的各項重案之中,與南京守軍也有著直接關系!此前幾天,官府頒布戒嚴令,卻遲遲無法尋到悍匪們的蹤跡,是因為他們挾持了卑職麾下的百戶唐坤,藏身于唐坤的軍營之中,行跡敗露之后更是洗劫了唐坤軍營的大量軍械……對于南京守軍而言,可謂是奇恥大辱!
與此同時,悍匪們此前還意欲綁架殿下逃離南京城,所以這群悍匪所犯之各項重罪,同樣與天家有關系,而依據朝廷慣例,一旦是涉及皇室宗親之事,陛下就會選擇幾名朝廷勛貴主持調查之事!
至于卑職……不僅是南京守軍之主將,更是與天家同戚的當朝勛貴!所以,無論從任何層面來講,把這些悍匪交由卑職審問處置皆是最佳選擇!”
看到徐盛英這般態度堅決,還羅列了各種充分理由,朱和堅愈發是左右為難,雖然是萬分不情愿同意徐盛英的毛遂自薦,卻也不能直接反駁。
另一邊,看到徐盛英的態度堅定、以及朱和堅的左右為難之后,周尚景的蒼老面龐上則是浮現了一絲笑意。
在民間,有一句俗語——“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在官場,有一種手段——“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兩者看似是同一個意思,實則是完全不同。
前者被動、乃是一種警示,后者主動、乃是一種駕馭手段。
章德承總是不明白,自己為何總是欠下各位大人物的人情,就是因為他忘記了“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警示,被“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手段給駕馭了。
或者說,章德從未忘記“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警示,但……他被那些大人物輕易看穿了軟肋。
世人皆有弱點,章德承也不例外。
章德承是一個大好人、一個大善人、甚至是百姓們交口稱贊的“萬家生佛”,所以他的軟肋反而格外明顯。
那就是,章德承想要傳播醫學、救治更多世間病患。
于是,趙俊臣大手一揮,直接送了他一座醫學院,讓他尋到了實現一生夙愿的機會。
代價是——他曾經引以為豪的各種高貴品德,正直、赤誠、樸實等等,皆是讓趙俊臣輕易摧毀了。
章德承從前一無所有,所以他可以剛正不阿、問心無愧,也不必擔心自己會失去什么,但章德承擁有了一家醫學院之后,反而是患得患失、瞻前顧后,需要認真考慮利益得失、人情世故,擔心自己好不容易才擁有的醫學院受到影響,不敢繼續堅持底線原則。
從這方面而言,身為醫學院長的章德承,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至于當初那個無牽無掛的游醫章德承,則是讓趙俊臣親手殺死了。
宋承仁也是相同手段,利用各種機會與名義、給予了章德承太多無法拒絕的好處——珍貴藥材、稀有醫書、杏林威望——同樣是輕易控制了章德承,讓章德承再次出賣了自己。
所有命運贈予的禮物,皆是在暗中標注好了價格。
章德承不屑于政客為伍,但當趙俊臣注意到他的那一刻起,這種事情就已經完全無法由他自己做主了。
他最多只能鬧鬧別扭、甩甩臉色、陰陽怪氣幾句,心中警示自己不要總是欠下人情,假裝自己還沒有被政客們同化、自己依然還是從前的自己……然后再次向政客們妥協讓步。
總而言之,對于官場政客而言,“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駕馭手段從來都是無往而不利,因為他們掌握著太多資源,只需是從指頭縫隙間漏下一點點,就足以讓普通人無法拒絕、甘愿出賣自己。
這種事情,總是令人細思極恐。
在官場政客之中,周尚景無疑是位于最高段位,所以他同樣深諳“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駕馭手段,而且他不僅是可以利用這般手段駕馭身邊的小人物,即便是那些與他地位相近的朝中政敵,也同樣會在不知不覺間受到他的駕馭。
于是,周尚景直接把宋承仁交給了錦衣衛,趁機奪走了錦衣衛后續的審問調查之權。
于是,周尚景又把審問落網死士、調查幕后真相的機會拋給了南京守備徐盛英,也當場就促使徐盛英改變了立場,不再是繼續支持朱和堅,反而是隱隱選擇站在了自己這一邊。
周尚景就是這樣的“大方豪爽”,只要可以實現最終意圖,無論是宋承仁這位親密盟友,還是親自扳倒朱和堅的好處,他皆是愿意暫時舍棄。
事實上,周尚景從一開始就是想讓徐盛英全權負責后續的審問調查之事。
昨天下午,宋承仁親自拜訪徐盛英之際,就已經把朱和堅的種種疑點坦然相告,這般做法乃是出自周尚景的授意,就是想要在徐盛英心中埋下一顆充滿疑慮的種子。
而后續發展,也完全符合周尚景的預測。
看到朱和堅不愿意讓自己插手調查審問之事后,徐盛英當即是想起了宋承仁昨天所提到的種種疑點,心中的那顆充滿疑慮的種子,也迅速的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再然后,徐盛英就再也坐不住了,也直接站在了朱和堅的對立面,意欲親自下場、查明真相。
朱和堅也因為徐盛英的立場轉變,被逼到了死角,退無可退。
但,就在周尚景想要趁機說些什么、徹底改變局勢走向之際,霍正源突然間出聲表態了。
霍正源輕輕咳嗽一聲后,緩緩道:“徐守備所言有理,那些被捕落網的悍匪,理應是讓南京守軍參與審問!”
聽到霍正源的這般表態,徐盛英當即是眉頭一皺。
因為霍正源的說法是“參與審問”,而不是“全權接管”,兩者含義截然不同。
接著,霍正源又說道:“不過……徐守備終究是武將出身,若是上陣殺敵、率軍作戰之事,我自然是信任備至,但審問斷案之事,徐守備與南京守軍恐怕就是門外漢了,尤其是拷問犯人之際,如何讓犯人們盡量感受痛苦,同時又盡量不傷犯人們的元氣,這門手藝可不簡單,最好還是交給專業人士負責比較好!
更何況,徐守備剛才也說了,這群悍匪前幾天挾持了守軍武官、藏身于軍營之中,所以南京官府遲遲無法抓捕這些悍匪,南京守軍也應該承擔一定責任,這般情況下若是把悍匪們全權交由南京守軍審問,恐怕也不合適啊!”
很顯然,霍正源并不愿意讓南京守軍全權接管后續審問查證之事,顯然是另有算計。
而他的反對意見,也直接打亂了周尚景的如意算盤!
就這樣,在操江武臣劉懷遠毫無預兆的背叛了宋承仁之后、在南京守備徐盛英毫無預兆的背叛了朱和堅之后,霍正源同樣是毫無預兆的背叛了周尚景。
官場之上,背叛之事屢見不鮮,但今天卻是格外的多。
周尚景很快就想明白了霍正源的心中算計。
對于霍正源而言,那些落網被捕的“嘲風”死士無論是交給錦衣衛、還是交給南京守軍,又或是交給任何一個衙門,皆不是最佳選擇。
一旦是拱手交出了這些“嘲風”死士,霍正源就只能淪為一個局外人,再也無法插手后續調查審問之事,也無法趁機攫取利益了。
所以,霍正源的最佳選擇就是把水攪混,讓任何一家勢力皆是無法單獨掌控局勢,最終結果就只能是幾家勢力相互妥協、聯合審案調查。
這般情況下,霍正源畢竟是親手抓捕了那些“嘲風”死士,也就擁有充分理由參與后續調查,成為聯合審案的相關一方,說不定還可以利用各家勢力相互牽制的機會主導局勢。
但周尚景同樣不會坐視霍正源的算計得逞。
周尚景愿意讓徐盛英全權接管后續的審問調查之事,不僅僅是因為徐盛英忠于德慶皇帝,更是因為徐盛英出身于頂尖勛貴徐家,即便是由他揭發了朱和堅的各項罪行,但因為徐家一門雙國公的榮耀已經封頂,所以德慶皇帝的事后嘉獎也將會非常有限,并不會改變廟堂格局、影響“周黨”地位。
但霍正源乃是“趙黨”干將,一旦是讓他有機會干涉儲君更替之事,“趙黨”勢力就一定會趁勢迅速坐大,讓“周黨”在壓制之際愈發力不從心。
而且,周尚景還必須考慮另外一種可能性。
這種可能性雖然不大,但極為危險、后患無窮。
那就是——當霍正源掌握了朱和堅各項罪行的確鑿證據之后,朱和堅眼見自己的罪行即將敗露,也許就會不惜一切代價、向霍正源許以重利,說服霍正源暫時不要公開真相,而是把相關證據秘密送往京城、交給趙俊臣處置。
與此同時,朱和堅也派人同行趕往京城,向趙俊臣割讓大量利益,再次說服趙俊臣與自己達成幕后交易,協助自己遮掩真相、渡過難關。
官場之上,利益取舍之際,任何事情都說不準,敵友關系之變化也總是超乎常理。
以趙俊臣與霍正源二人的性情,即便他們再是如何排斥朱和堅、忌憚朱和堅,但只要朱和堅愿意割讓足夠豐厚的好處,他們二人也極有可能笑納合作。
畢竟,相較于幕后操控儲君更替之事,直接操控儲君本人無疑是更佳選擇。
而這種情況,卻是周尚景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即便是可能性極低,也必須嚴加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