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江南縉紳而言,他們昨天的心情就像是過山車一般大起大落。
首先是他們昨天上午時候在夫子廟內與皇莊勢力進行公開辯論,竟是徹底落于下風,在皇莊勢力辯論代表們講事實、列數據的辯論方式之下,他們不僅是啞口無言,諸般惡行亦是被當眾揭開,可謂是丑態畢露、聲譽大損;
但很快,原本只是打醬油的宋家嫡孫宋繼誠,卻是突然間站了出來力挽狂瀾,與七皇子朱和堅當眾辯論也毫不怯場,不僅是很大程度上挽回了縉紳集團的聲譽與顏面,更還逼著皇莊勢力認輸服軟;
再然后,讓縉紳們更為興奮的事情出現了,七皇子又頒布了嚴懲奸商的命令,“聯合船行”的商賈們皆是因為哄抬物價的罪行而被抓捕入獄、各項產業也皆是受到官府查封,隨后又在周尚景與宋家的運作之下,這些價值驚人的產業紛紛落于縉紳之手,許多縉紳的身家因此而迅速暴增了五六成之多!
但不等縉紳們興奮太久,一個噩耗就傳到了他們耳中——內閣閣老、當朝僅次于周尚景的第二權臣、明朝財政稅賦的掌控者、“聯合船行”的創辦人與靠山、被稱作當世活財神的趙俊臣,竟是毫無預兆的現身于南京境內!
而且趙俊臣抵達南京之后,更是展現出了極為強硬的態度,立即派人劫了應天府大牢,營救了“聯合船行”的那些加盟商賈。
懾于趙俊臣的威名與強硬,縉紳們紛紛是暫緩了侵吞“聯合船行”產業的行動,開始患得患失的觀望局勢。
但很快,又有一個好消息傳來,首輔周尚景與趙俊臣談判破裂、正式翻了臉,于是就向縉紳們傳來了指示,要求縉紳們不必有任何顧忌,不僅要加緊動作侵吞“聯合船行”的產業,更還要銷毀“聯合船行”的所有賬冊、搬走“聯合船行”的所有物資、掏空“聯合船行”的全部資產!
這般做法,擺明了就是要給趙俊臣一個下馬威!
有了周尚景的撐腰,縉紳們自然再無顧忌,紛紛加快了動作,因為擔心局勢再有變化,絕大多數縉紳昨天晚上都沒有時間睡覺、忙碌了整整一夜!
而這一切忙碌都是值得的,待到今天晌午之前,他們已經按照周尚景的要求,銷毀了“聯合船行”的全部賬冊。
如此一來,就算是將來局勢反轉、“聯合船行”的商賈想要取回產業,因為相關賬冊皆已銷毀,也是再無對證。
更重要的是,縉紳們還搬空了“聯合船行”的所有庫房,收獲了天文數字的銀子與物資。
以縉紳之中的皖北杜家為例,這個縉紳家族就趁機在“聯合船行”的眾多加盟商行之中,接管了“張氏船行”與“永豐糧行”這兩家規模巨大的商行!
其中,“張氏船行”擁有各類大型商船二十八艘、各類中型商船三十五艘,商行存銀高達三十余萬兩;至于“永豐糧行”,資產就更為驚人了,庫存米糧高達十八萬石,庫存金銀加起來也有二十余萬兩!
但杜家的大本營并不是南京城內,而是皖北地區的二府九縣。
侵吞了“張氏船行”與“永豐糧行”的財產之后,杜家家主杜遠德的第一反應,就是把這些財產盡數運往皖北。
在皖北的二府九縣,杜家就是一手遮天的土皇帝,唯有把這些財產與物資皆是運到了皖北境內,這一桌子美味大餐才能算是真真正正的吃進了肚子里,否則杜家上下就皆是無法安心!
因為關系重大,杜遠德更是親身趕到南京城北的河道碼頭,親自指揮家奴們搬運物資上船。
而杜遠德押送著大批物資抵達城北碼頭之后,就毫不意外的看到,各家縉紳皆是正在忙著相同的事情。
無論是贛南白家、還是蘇州張家,皆是派出了家族核心人物、現身于城北碼頭,也皆是正在指揮各自家奴搬運各種物資上船。
很顯然,各家縉紳皆是抱著落袋為安的念頭,想要把他們收獲的意外之財盡快轉移前往各自家族的勢力范圍。
若是尋常時候,見到這般多數量的縉紳集團核心人物,杜遠德一定會抓緊時間應酬,但現在他忙著指揮家奴搬運物資上船,一時間也顧不上應酬了,就索性是假裝自己沒有看到各大縉紳家族的人,率先把杜家收獲的意外之財運走再說。
其余各大縉紳家族也皆是相同心思,大家都在悶聲發財,誰也不打擾誰。
在杜遠德的指揮之下,來自于“永豐糧行”的米糧與存銀,以及“張氏船行”的存銀與物資,紛紛被搬進了“張氏船行”的貨船,想到眼前這些價值驚人的財富即將要徹底落于杜家袋中,杜遠德只感覺前所未有的心滿意足。
但很快,意外發生了。
一名杜家子弟匆匆趕到杜遠德面前,稟報道:“大伯,因為各家縉紳現在皆是趕來碼頭轉運物資,碼頭位置不夠用了……還有一處咱們杜家預定的碼頭,被王家之人給占了!”
“王家?南京王家?”杜遠德微微一愣后,追問道。
那名杜家子弟點了點頭,表情間有不屑之色一閃而過:“對,就是那個蜘蛛王家!”
在整個江南縉紳集團之中,南京王家也算是翹楚顯赫,這個家族的最大特點就是“極善生養”,可謂是兒孫滿堂,雖然沒有出現過幾個拔尖人物,但有大量子弟遍布于朝野各界,又有大量女兒孫女與各大勢力聯姻,被外界稱作“蜘蛛王”,意為善于結網之意;
也正因為王家族人眾多,江南境內各處府縣幾乎皆有存在王家分支,王家產業也是遍布江浙各地。
總體而言,王家的人脈更廣,而杜家則是根基更穩,兩大家族的整體實力大致相當,誰也無法壓誰一頭。
這般情況下,杜遠德也不愿意輕易與王家沖突,沉吟片刻后又問道:“王家家主王佳禾是否正在碼頭?”
那名杜家子弟點頭道:“王家主就在不遠處,也正在指揮王家家奴搬運物資上船,正是因為王家主的親自下場、倚老賣老,所以咱們杜家才被王家搶走了一處碼頭。”
杜遠德輕哼一聲,道:“走!我親自去會一會那只大蜘蛛!”
說完,杜遠德就邁步向著碼頭方向走去。
但走了幾步之后,杜遠德又停下了腳步,轉頭吩咐道:“不過,與王家主相見之后,你們也不能失禮!咱們與王家都是大家族,還是要維持體面的!”
聽到杜遠德的叮囑之后,他身后幾名杜家子弟皆是不情愿的答應了。
在各大縉紳家族之中,王家雖然族人最多,但因為家教一般、勢力太廣的緣故,朝野風評也是最差,昨天夫子廟的那場公開辯論,皇莊勢力就是抓著王家的種種惡行窮追猛打,讓縉紳勢力落于下風,所以其余各大縉紳家族皆是對王家頗有微詞。
大概是半柱香時間之后,杜遠德趕到了被王家搶走的碼頭位置,抬眼就看到王家家主王佳禾也正向著自己快步迎來,顯然是早就料到了杜遠德的出現。
兩位縉紳家族的家主相見之后,卻是一團和氣,就好似沒有任何齷蹉與嫌隙的至交好友一般,王佳禾遠遠就高聲喚道:“杜兄來了!小弟未能遠迎,失禮失禮!”
杜遠德哈哈一笑,快走兩步趕到王佳禾身前,握著王佳禾的雙手搖頭道:“王兄錯了!是小弟失禮、未曾遠迎王兄才對!畢竟,這處碼頭是由我們杜家預定的,現在也算是我們杜家地盤,所以小弟才是地主,理應是由小弟遠迎王兄!”
頓了頓后,杜遠德抬頭看向碼頭方向,卻發現王家貨船已經搶占了碼頭中間位置,而杜家貨船則是被擠到了邊緣,眼中有怒色一閃而過。
但表面上,杜遠德則是毫不在意,問道:“怎么?王兄看上了這處碼頭?若是如此,派人傳話說一聲就好,咱們兩家乃是世交,一切好商量,小弟自然是要拱手送上、退避三舍!”
王佳禾聞言之后則是微微一愣,似乎是完全聽不懂杜遠德在說什么。
思索片刻后,王佳禾轉頭向一位王家子弟詢問道:“王琦,這處碼頭不是咱們王家預定的嗎?難道是有什么誤會?”
名為“王琦”的王家子弟立即向前一步,解釋道:“啟稟家主,因為各大縉紳家族昨天皆是預訂了碼頭位置,管理碼頭的官員忙中出錯,把這處碼頭同時預定給了咱們王家與杜家,所以……”
“混帳!”不等王琦把話說完,就被王佳禾狠狠扇了一巴掌:“這種事情你怎么不早說?杜家與咱們王家世代交好,遇到這種情況就應該主動把碼頭讓給杜家才對,你這樣瞞而不報,就好似咱們王家強占了杜家碼頭一般,我將來哪里還有顏面與杜兄相處!”
說完,王佳禾就沖著杜遠德深躬一禮,道:“杜兄,這件事情是我王家失禮了,小弟現在就把碼頭讓出來交給杜家使用。”
話是這樣說,但王佳禾并沒有直接傳令王家子弟讓出碼頭,反而是靜靜等待著杜遠德的回應。
看到這一幕之后,杜遠德眼中怒色更甚,他絕不相信王佳禾事前毫不知情,必然是王佳禾明知道這處碼頭被王、杜兩家同時預定了,卻又假意不知裝糊涂,一直等到王家已經搶占碼頭之后再挑明真相,就是想要造成既定事實。
被王佳禾扇了巴掌的這個王琦,也顯然只是王家的旁支子弟,這一巴掌也只是為了堵住杜遠德的嘴,讓杜遠德無從發揮。
但下一刻,杜遠德已經壓下了心中怒意,微笑道:“無妨無妨!是碼頭之人做錯了事情,不應該怪罪王家子弟……嗯,既然是這處碼頭同時預定給了王、杜兩家,那就由咱們兩家共同使用好了,只要再擠一擠,終究還是可以擠出一個船位的。”
王佳禾原本以為,自己這般惺惺作態之后,杜遠德理應給自己一個面子,把碼頭率先交由王家使用,沒想到杜遠德終究是不愿吃虧,反而是提出了兩家共同使用碼頭的提議!
如此一來,王佳禾同樣是心中不快,認為杜家實在是斤斤計較。
但表面上,王佳禾則是從善如流,立即點頭道:“杜兄所言有理,這處碼頭就由咱們兩家共同使用吧,反正咱們都是自己人!”
“對!對!都是自己人!”
說完,這二人極有默契的哈哈一笑,氣氛愈發融洽了。
王佳禾與杜遠德皆是有身份的體面人,即便是利益沖突、爭吵算計之際,兩人的表現依然是這樣的體面與優雅,輕易不會翻臉失態、傷了和氣。
至于那些不體面、不優雅的事情,自然是要交給
這一次的事情,已經不是王、杜兩家第一次出現利益沖突了。
就在三年之前,王、杜兩家還曾經因為爭搶灌溉水源爆發過一場沖突。
在那場沖突之中,王、杜兩家所控制的佃農長工們連續爆發了好幾場大規模毆斗,總計死傷了好幾十人,但這件事情依然沒有損害王、杜兩家的交情,兩家族人依然在稱兄道弟、把酒言歡。
畢竟,死傷的人只是佃農長工罷了,不值得兩家人傷了和氣。
大人物們總是手不觸刃、目不見血,但三言兩語之間,就可以釀成大量的死亡與血債。
而這些死傷與血債,僅僅是大人們酒席談判之際的幾句試探與施壓罷了。
現在也是這樣,兩大家族決定共同使用一處碼頭之后,那些搬運物資的家奴們自然是愈發忙碌了,那些操控商船的水手們更是緊張萬分,時刻防范著兩家商船發生碰撞,王家旁支族人也白白挨了耳光,但王佳禾與杜遠德二人依然是和睦親切,還派人在碼頭上布置了桌椅與遮陽棚,共同飲茶閑談。
入座飲茶之際,杜遠德看到王家家奴正在搬運上船的各種物資,不由是暗暗羨慕,道:“王家主這一次可謂是收獲頗豐啊!竟然搶到了‘鵬宇商行’!嘿,這‘鵬宇商行’的經營范圍極廣,不僅是壟斷了南京境內近六成的茶葉生意,在綢緞、瓷器等等生意方面也是頗有名氣……吞下了‘鵬宇商行’之后,王家家勢必然是愈發興旺啊!”
杜遠德羨慕于王家收獲之際,王佳禾同時也在羨慕杜家的收獲,搖頭道:“哪里及得上杜兄!這一次杜家同時拿下了‘永豐糧行’與‘張氏船行’,這兩家商行可都是出了名的存銀大戶,即便是拋開那些貨船與存糧,僅僅是這兩家商行的存銀,加起來就至少有五十萬兩吧?杜家有了這般驚人收獲,威勢必然是再上一層樓啊!”
杜遠德搖頭嘆道:“真正吃大頭的,還是宋家……罷了,咱們兩家終究還不能與宋家相提并論,人家不僅與周首輔關系密切,而且連續三代皆有人杰涌現,公認的當世縉紳之魁首啊……”
王佳禾聽到這里,則是突然壓低聲音,問道:“話是這樣說,但……杜兄可有聽說京城那邊的消息?”
杜遠德目光一閃,反問道:“王兄是指……吏部尚書宋啟文已經被陛下軟禁罷官的消息?”
王佳禾輕輕點頭:“咱們的根雖然在江南,但也不能只盯著江南,京城的局勢變化同樣重要!宋家在周首輔的支持下,南京這一局固然是贏者通吃,但周首輔坐鎮南京之際,對于京城中樞的局勢變化就鞭長莫及了!目前從種種跡象來判斷,京城局勢同樣是贏者通吃,但那個贏者卻不是‘周黨’,而是當今陛下!”
杜遠德搖頭嘆道:“我聽到這個消息之后,同樣是有些擔心!若是周首輔身體安康的話,倒也不必慌亂,以周首輔他老人家的手段,返回京城之后還是有辦法翻盤的,但……”
王佳禾眉頭微皺,胖白臉上布滿愁容:“對啊!如今來看,終究還是陛下技高一籌,他支走了周首輔與趙俊臣之后,在廟堂中樞再無掣肘,趁機大幅擴張了皇權,‘周黨’、‘趙黨’、‘太子黨’等等派系皆是受到重創,偏偏周首輔的身體狀況……唉!”
杜遠德試探著問道:“所以,咱們這些縉紳是不是也應該提前準備、多方押注?”
王佳禾再次壓低聲音,緩緩道:“周首輔尚在人世之際,咱們自然是要追隨周首輔,但為了防范萬一,自然也需要多方下注!你看呂家,就是提前搭上了七皇子的門路!聽說呂德在七皇子那里頗受重用,已經被七皇子視為心腹,這樣一來即便是周首輔這邊發生了意外,呂家也依然是地位穩固……所以,咱們接下來也需要與呂家多多接觸,最好是順著呂家這條線與七皇子建立關系!”
杜遠德則是搖頭反駁道:“未必!從目前局勢來看,七皇子接任儲君的事情已經不再是板上釘釘,所以……咱們最好是再尋一個下家!”
“再尋一個下家?杜兄是指……?”
“王兄,你認為趙俊臣如何?”
王佳禾微微一愣:“趙俊臣?他目前已經與周首輔翻了臉,咱們這個時候搭上他的門路,恐怕是不合適吧?更何況,趙俊臣的隱憂也不小。”
杜遠德輕笑道:“趙俊臣確實是存在各種隱憂,但他畢竟年輕啊,而且朝廷財政終究是離不開他,所以他短時間內依然是位置穩固的!都說趙俊臣乃是‘聯合船行’的靠山,咱們現在接管了‘聯合船行’的產業之后,也算是‘聯合船行’的一員了,讓趙俊臣變成咱們的靠山,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王佳禾有些動搖,不由是陷入了沉思。
若是有人聽到了杜遠德與王佳禾的這場談話,必然是目瞪口呆,只會認為杜遠德與王佳禾已經失智發瘋!
畢竟,他們前腳才侵吞了“聯合船行”的產業、嚴重損害了趙俊臣的利益,現在也沒有絲毫歸還之意,卻已經構想著搭上趙俊臣的門路、讓趙俊臣庇護他們了。
但對于杜遠德與王佳禾而言,這種事情根本不值得奇怪。
面對朝廷局勢的變化,縉紳們就是墻頭草,風往哪邊吹,他們就往哪邊倒。
但與此同時,縉紳們也絕對不是普通的墻頭草。
對于墻頭草而言,毫無主見的隨風搖擺,只是最低境界。
審時度勢、多方押注、及時改變立場,也只是中等境界。
而這些江南縉紳、豪強世家,歷經了無數次政局變幻、朝代興衰之后,卻已經達到了墻頭草的最高境界,那就是——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根深蒂固!
隨風搖擺只是外在表象,根深蒂固才是核心!
只要根深莖固,墻頭草看似是隨風搖擺不定,但實際上無論風勢刮向何方,這些根深莖固的墻頭草皆是不受影響,隨風搖擺也只是為了卸力罷了!
江南縉紳就是這樣一群根深莖固的墻頭草,所以他們可以一邊侵吞“聯合船行”的產業,一邊考慮著搭上趙俊臣的門路,是因為他們早已經認定,趙俊臣根本沒有能力報復他們,即便是吃了啞巴虧之后,也只能強行吞下碎牙、欣然接受他們的投效!
只不過,王佳禾與杜遠德卻是忽視了一件事情。
真正的狂暴颶風,甚至可以刮地三尺,墻頭草就算再是如何根深莖固,也是毫無抵抗之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