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因這些日子都在準備給兩個哥哥的見面禮,繡了荷包和扇套,并自己打的扇墜兩套,都特地加了功夫,容嬤嬤看了也覺得十分滿意,夸贊她進益的快。
這日,沁雪急匆匆的跑了回來,一進門就嚷嚷道:“姑娘,姑娘的哥哥們來了,正在前面和大老爺見禮呢。”
“怎么之前沒聽說有人回來報信?”祈月知道一般遠方來客,都會遣個人來報信,好讓待客的人著手準備,姑娘的兩位哥哥卻說來就來了,雖無需準備什么,卻讓人覺得很突然。
“說是快馬兼程趕來的,都沒好好歇呢。”沁雪忙把打聽來的事情說出來。
“姑娘也換身衣服準備準備吧。說不定再一會太太就該來派人叫了。“
涵因點了頭,讓慕云找出太太給她新作的衣服打扮停當。果然沒過一會兒,徐媽媽就親自來穿太太的話,說涵因的兩位哥哥來了,正給老太太、太太請安,請她過去相見。
一進屋,看見兩個身著青衫的男子坐在左手的椅子上,正說著什么,而老太太坐在正中,不停的用帕子抹淚,還不住的點頭嘆息,大太太和二太太正勸著。
涵因忙進來向長輩見禮。
大太太笑著說:“可來了,快見見你哥哥。”
涵因遂轉過身見禮,細細打量著這兩位多年未見的哥哥,試圖從回憶中搜尋出來些許影像。只見上手站起的男子,皮膚微黑,劍眉星眸,棱角分明,器宇軒昂卻帶著肅殺的味道,這分明就是當年的鄭倫;他下手的一個男孩,皮膚雖也黑,但卻長著一張娃娃臉,雙目如同蘊著月華,笑起來一邊臉上還有個淺淺的酒窩,讓人心生親切之感。涵因便知道這便是自己的兩位庶兄——鄭鈞字文遠和鄭欽字敬德。兩人相差三歲,鄭欽卻只比鄭鈞稍矮一點。
涵因今日身著鵝黃色底印墨色寫意牡丹短儒,下著六幅青草綠底繡松花色纏枝芙蓉褶裙,外罩湖藍底緙絲團花半臂,煙色蝶舞花叢蜀錦披帛,劉海輕垂,只在腦后梳兩個小髻,飾以珠花,并在發間插一象牙雕喜鵲登枝紋樣發梳,瑩白的肌膚襯著幽深的眸子,整個人顯得端莊典雅,又不失女子的嬌柔婉約。
兩兄弟不禁想起過去,當年嫡母滎陽郡夫人也不過此番氣度,分別時還是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如今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佳人,心下一片恍然。
老太太、大太太見涵因裝扮得宜,舉止有度,也頗為滿意。老太太說道:“你們兄妹數年未見了,定是有許多話要說,涵因,就帶你哥哥到你院子里坐坐,你們兄妹好好敘敘話吧。”
鄭氏兩兄弟和涵因應了,告辭去了涵因的院子。
鄭鈞、鄭欽看到涵因的閨閣精致軒麗,便道她過得不錯,不住的點頭。涵因卻知道他們這些年在苦寒之地煎熬,自己吃的暗虧跟他們比來反而微不足道了,當下也并不點明其中的玄機,只說:“早晚盼著,哥哥們總算回來了。”
鄭鈞笑道:“本來還能早二十多天,不過恰趕上來了個任務,出了任務之后才準備回來。一起的兄弟知道我們要走,死活拉著喝了兩日酒,這才晚了。”
“算起來也夠快了。邊塞離這里千里之遙,路崎嶇難行,一般人也要走上一個月。”
鄭欽笑呵呵的說:“這還不算什么,若是晝夜不歇,在驛站換馬,三天就能到長安,軍情都是這個速度。只是我們用的自己的馬,人可以不歇,但是馬不行。”
“哥哥們給我講講邊塞的事情吧。”涵因一邊親自捧著點心招待他們,一邊聊著。
草原上有成群的野馬,要想找到好的坐騎就要自己去套……突厥人很兇悍,不過我們從來不怕他們……薛將軍很是照顧我們,把我們調到身邊當親兵。親兵待遇比一般兵士要好很多,至少能吃得飽,條件也好些。你知道嘛,和我們同一批發配的人,據我所知,活下來的不到一半。”鄭欽開朗,興致勃勃回答這涵因的提問,直把邊塞說得跟天堂一般,只是說到此處卻不由長嘆了一口氣,晶亮的眸子也暗了一下,隨即又綻開笑容,開始吹起他們兩個在軍營如何如何厲害,如何在軍中比武中拿頭名。
鄭鈞并不怎么說話,只是時而點點頭,時而在鄭欽吹牛過分的情況下“哼”一聲提醒他別太過了,看著鄭欽神采奕奕的樣子,又看了看出落的如同美玉一般的妹妹,面部冷硬的線條也有了些許柔和。
涵因仔細觀瞧他們兩個人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看來這兩位哥哥看來并不因為隔著母親的肚子而對她疏遠冷淡,反而很渴慕親情,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鄭欽說話說得口渴,抓起涵因給他們特地沖泡的散茶,咕嘟嘟幾口便吞了下去,毫無世家子弟風范。而鄭鈞卻始終保持著基本的禮儀風范,雖然受到軍隊風氣的沾染,比長安人士粗獷了不少。
看著曾經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變成了粗魯的武夫,涵因心底忽一陣心酸,這突然涌上來的情緒,是殘留在這具身體內的,不受她思維的控制,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忙隱住涌到眼底的淚,嘆道:“哥哥們這些年受苦了……二哥當年被稱為神童,父親去世,族里以你是庶子為名,不肯讓你占了門蔭的名額,但梅翰林、溫少保都說你若走科舉的路子,是必能中的。三哥一向體弱,從小三災八難的,在家里一年到頭都少不得要病個三五回,何況那種地方……”聲音竟不由自主哽咽起來。
“別哭,這不是好好的嗎,你看我現在多壯實,我跟你說,我現在一個能打兩個大漢。”鄭欽見她掉淚,自己也手足無措起來,忙勸道:“小時候,我最怕你哭,怎么哄都哄不住,父親知道了一準兒是一頓臭罵。”
涵因腦中映出當年的影像,破涕為笑,說道:“三哥就會欺負我,還是二哥好,總給我買好吃的。”
鄭鈞只是盯著涵因看了很久才說道:“我們的妹妹如今也長大了,越來越像當年母親的模樣。”滎陽郡夫人當初親自撫養兩個庶子,未免有和自己婆婆斗氣的因素,但也讓他們兄妹情分非常深厚。
另外兩個人聽了這話,心頭皆是一酸,話仿佛被堵住了一樣,氣氛變得沉甸甸的。
涵因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問兩兄弟:“二哥、三哥有什么打算嗎?”
“總要回鄉祭祖,給父親、母親磕個頭。”鄭鈞想了想說道,“之后看看族里會給我們什么安排,如果情況不好,我準備考武舉,這樣回到薛將軍那里,大小也能做個軍官了。”
“哥哥當年才華驚世,就這樣放棄文職了嗎,更何況鄭家在軍中并沒有什么根基。”涵因并沒有說出世人皆重文輕武,尤其以山東望族這種世代居清貴之職家族。當年鄭倫也是先從科舉出仕,后因機緣轉為武職的,但也經歷了頗多艱難。她見鄭鈞要走武職的路,不由眉頭一皺。
鄭鈞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沉吟了一下,說道:“我何嘗甘心,這些年來,我一有時間便找機會讀書,只是畢竟年紀漸長,又沒有先生指導,科舉恐怕沒有什么希望了。族里的門蔭在大哥爵位尚未被削之前就不曾給我們,更何況現在。若想重振家門,恐怕還是要走武職。再說,武舉和科舉不同,沒有那么多限制,也不需要四處博名聲,每年都有鄉供武考,由各州舉薦,我們更方便,只消舅父寫封薦書給京兆尹就可以了。只要過了就能去兵部面選。我在邊關多年,對騎射還是有幾分自信的。而且武舉還要考策論,我雖不及當初,但這方面比其他人還有優勢些。薛將軍是我們父親的屬下,這些年來對我們兄弟多有照顧,在他這里恐怕路還能順當些。”
鄭欽忽的調皮的笑了笑:“嘿嘿,這你就不知道嘍,你二哥在未來岳父手下,自然會前程遠大嘍。”
涵因聽到關于鄭鈞的婚事便大為感興趣,面上卻擺出略帶不解的神情。鄭鈞微黑的面皮卻掩不住沁出的紅色,面部冷峻的線條此時卻泛出一股柔光:“別聽他瞎說。”
“哥,凌華姐,哦,不,現在應該叫嫂子啦,反正這事你就別瞞著妹妹了,哈哈。”鄭欽一臉壞笑。
“凌華姐是誰?”涵因饒有興趣的問。
“薛將軍的大女兒,比哥哥小三歲。這些年她一直誰都不肯嫁,還不是為了等哥。偏偏哥是個死腦筋,說自己是罪臣之后,不愿意連累人家,結果拖到現在。的虧這個長公主死的及時,否則哥和凌華姐要各自古老終身了……”
涵因“撲哧”一聲笑了:“原來我已經有了嫂子,怎么不帶來見見。”心里卻在盤算,照自己之前的分析,薛進的情形還好,就算皇帝對他的兵權有所忌憚,以皇帝現在的實力,也不會貿然動他,而薛進此人甚是懂得分寸,每次立功只顧著索要大量田產、財物,這種人是最讓上位者放心的,這一點從他經歷數次動蕩,位置卻越來越穩就可以看出來。只希望他能夠功成身退就好。
二哥打定主意走武職,作薛進的女婿,現在前途自然是無礙的,可以后可就難說了。哥哥若是得了重用還好,自己的婚事更有保障,但若是以后薛進不好了,還是要受到牽累。
而且鄭氏向來以儒學傳家,看不起武人,因此從不與武官家族聯姻,這會兒雖顧不得什么門第郡望,而且好歹薛進家也算是河東薛氏的旁支了。做成這門婚事也未必有利。看這個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自己也不好說什么,只能看看再說了。
鄭鈞狠狠瞪了鄭欽一眼,抿了抿嘴,卻沒說什么,只是面皮漲得有些發紫。
“那三哥的打算呢?”涵因適時的轉移了話題。
“我自然要跟著二哥!”鄭欽笑笑。
“不行,咱們家出一個武職已經夠了,這終不是正途,二弟年幼,名義上在軍中,實際上一直和薛府的子弟們一起做學問,二弟的天分高,并不下我當年,這些年功課一直沒有落下,只是缺少名師指點,終究不得要領,現在我們回來了,舅舅家又以家學聞名,結交的也都是文人雅士,我想讓弟弟在長安繼續學習。這些年我們在那邊也攢了些家私,若是弟弟能通過舅舅進了國子學,這些應酬用度也不必擔心。”
涵因知道這些戍邊的士兵,常常利用職務之便,走私茶葉、絲綢給突厥人,再從他們手里換回寫馬匹,數目有時大的驚人,薛進自然也不例外。不過既然他們能參與這事情,從另一個側面說明薛進已經把他們當做心腹之人了。想不到自己這個哥哥年紀不大,卻頗有幾分能耐了。而鄭鈞年少時以文才出名,既然他說鄭欽資質好,想必也不會有假。涵因不禁暗暗點頭。
“哥!你去考學,我去走武職……”鄭欽剛要表達抗議,鄭鈞卻不容置疑的打斷了他:“這事我已經定了,你無需多說什么。”
鄭欽這才垂頭喪氣的住了嘴。
這番相見,兄妹間親近了不少。涵因沒想到事情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好些,最近自己的處境隱隱有了柳暗花明的景象,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會順理成章,但不知為什么,涵因總覺得那看似一片光明的未來之中,有一一道不深不淺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