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無忌醉醺醺的雅閣踏出,意猶未盡的回首望了眼略有些朦朧的漆字招牌,踉蹌向前踏出兩步。
“無忌兄弟,你可小心些,莫要摔著了。”
常無忌瞥了眼趕上前來的王天虎,咧嘴笑了笑,將手一推,道:“無礙,無礙,本尊清醒著呢。”他說著,醉眼朦朧的打量四處一眼,亦是從晌午直至夜半時分,“呃”了一聲,滿口濁氣,迷糊道:“小虎子,這,這宮門怕是閉了吧?”
王天虎神色比常無忌好不了多少,這可是中州第一酒樓的一品紅,一連十數壇,任他修為深厚,亦是有些按捺不住,更遑論,他與常無忌一般,亦是未曾使用元力迫出酒勁兒,皆是有八分醉意,拍著常無忌的肩膀,嘟噥道:“關了,怕是真關了,只能明日再去了。”
常無忌“嘿”的一笑,念道:“你丫的,是不敢吧,這般樣子去了皇城,還不被那些禁衛給轟了出來。”
“他們敢!”
王天虎扯著脖子叫喚一聲,卻是掙不住了,內腑翻江倒海,“哇,哇”的扶著樹干嘔吐起來,常無忌輕蔑的撇撇嘴,“不成氣候。”
天香閣的一品紅乃是中州數一數二的美酒,便是在皇城之中,亦是難得的珍品,別看楚元方此刻一臉淡然笑意,心中卻是在滴血,“這賊廝也忒能喝了吧。”
晌午在酒肆中,他一直細心聽著王天虎幾人的言語,抓著一些細枝末節,推測出王天虎絕非尋常的城門司統領這般簡單,便是生出了結識一番的心意,待見得常無忌對那酒肆中的酒水不滿意,便壯著膽上前攀談。
常無忌本是不想搭理這還算有點眼力勁兒的尋常小子的,但見他盛情灼灼,加之言說有真正的美酒招呼,便就動了心,他可是自幼奉行,有便宜不占,便是王八蛋的常大爺,心道這送上門兒來的傻蛋,不坑他一筆,亦是對不起自己的行事作風,便就欣然同意。
這楚元方雖是為頗為尷尬的郝盡忠解了圍,但終歸算是搶了他臉面,心中有氣,若非見常無忌答應,便會真個兒拍案而起,再見王天虎亦是順勢而為,他便也只能順水推舟,只看他是何等人物,能夠有怎樣的底氣上前攀附。
楚元方亦是頗為詫異,本想著這些頭面人物會對自己這個生人有所顧忌,卻不想如此輕易便答應下來,只是還未待他言語何處,便聽見那最先答應自己的藍衣公子開口一言,“楚公子?本尊雖是鮮行中州,但亦是聽聞過這中州城的不少好去處,這樣吧,今日既然楚公子盛情,本尊亦不摸竿上爬,便也不去那般奢華無度之地,當然,這并非瞧不起楚公子,只是若這般做了,本尊卻會心有愧疚。”
“好人吶!”
要宴請極有可能是禁衛司統領的大人物,楚元方亦是做好了大出血的準備,若真能好生結實一番,日后對自己的幫助可謂是極大的,卻不想這似乎一語定乾坤的藍衣公子,如此善解人意,連忙拱手道:“兄臺客氣。”
王天虎三人還在疑惑今日常無忌怎的轉了性兒,可他接下來的一言,卻是讓眾人險些將剛入口的一口茶水給噴了出來。
“唉,本尊心性如此,便是不想太過鋪張,咱們就湊合湊合去那天香閣見賞一番可好?”
楚元方心中頓時一苦,愣了半響,卻又不能說個“不”字,只能應承下來,叫上方才與他同桌的那位摯友,與常無忌幾人一道去往天香閣了。
半日過去,便是眼前這般模樣,時值興起的常無忌大手一揮,便說寧肯今日不去皇城,亦斷不能拂了楚公子的好意,王天虎望著眼前一壇壇彌漫芬芳的一品紅,亦是饞蟲難忍,便也顧不得許多了,其余之人,自然以他馬首是瞻。
這是數月以來,天香閣接過的最為豪邁的客人,閣中珍藏的十數壇一品紅享用一空,不單讓常無忌等人大為舒坦,其間更是使得楚公子暗地手書一封,托那友人回府,將那手書捎給了他爹,最后從楚府庫房中取來了翡翠明珠一串,方才出得了這天香閣門。
“子潛,今夜為兄便只能去你府上暫住一夜了。”
楚元方苦著一張臉,與他那友人悻悻走在最后,低聲道,徐子潛哪能不知曉他是何用意,想起楚伯父見得他那封手書時的駭人神色,不由一個寒顫,為難道:“別,楚兄,你亦是知曉的,你若今夜不回去,令尊定然會差人鬧到寒舍的。”
徐家的家財與之楚家亦是差不了多少,但這天香閣他亦是來過一次,還是與其叔伯一同隨個世外高人而來,僅飲下一壇一品紅,便已是讓那高人心滿意足,這次是第二次,桌案上更是擺放了他平日想都不敢想的十二壇一品紅,徐子潛亦是能夠想到,自己這位楚兄今夜之后的下場會如何,用近三成的家財去喝花酒,委實駭人。
“無忌兄弟,你當真無事?不需為兄相送?”
行至路口,王天虎灑笑問道。
常無忌晃蕩一下手中的劍柄,“這天下間還有敢欺負本仙尊的賊人不成?”說著,哈哈大笑,“小虎子,你便快些回去吧,好生歇息,明日還要進宮呢。”接著,又看未有喝得多少美酒的另兩名神機營兵卒,笑道:“二位兄弟,小虎子便勞煩你們了。”
二人連連拱手,言說“份內之事。”便要上前將東倒西歪的王天虎左右架起,王天虎微微一掙,佯怒道:“都讓開,我沒醉。”吼了一聲,卻朝著常無忌咧嘴笑道:“那好,為兄便先行一步,告辭。”
說著又是拱了拱手,轉身朝著東邊去了,兩名神機營兵士面面相覷一眼,便也告了聲辭,隨著去了,這三人,至始至終卻都沒有再看過身后不遠處的那“苦主”一眼,更遑論與其告別了。
“子潛,今日可苦了為兄了。”
楚元方望著王統領幾人蹣跚離去的身影,欲哭無淚。
徐子潛頗為同情的點點頭,目光落在正與郝盡忠言語的常無忌身上,使了使眼色,楚元方精神一震,“對,還有兩人,那藍衣公子舉手投足間隱隱有懾人之氣,便是那王統領對他亦頗為上心,此人定然身份非同小可,與他打好關系,亦不算無功而返。”
楚元方心中頓時定了定,快步走上前去。
“呵呵,郝統領,你這是與本尊同路嗎?”
受得冷風吹拂,常無忌那涌上頭的酒勁兒亦是散去幾分,看著踟躕不語的郝盡忠,輕笑一聲道。
天香閣中,十數壇一品紅盡數被常無忌與王天虎二人瓜分了大半,其余人卻是不好與他二人爭搶,只是做做樣子的飲上幾杯。
郝盡忠搓了搓手,盡顯大度的伸出手來,道:“常公子,在下留下,卻是有些話想與公子單獨說說。咱們今日初時,亦皆是天虎的故人好友,之前若是有什么讓常公子心中不疼快的,還望常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郝盡忠此時算是看清了,這常無忌定然是了不得人物,便是王天虎亦對其禮待有加,不過真正使得他決心讓這年少公子低頭的還是從王天虎不經意流露出的神色中,看出了對此人的三分敬佩,三分恭畏。
常無忌瞇了瞇眼,輕笑一聲,“這廝倒是識趣。”正欲出言,瞥見得一臉笑意的華服公子向此處走來,便是轉過身來,熱絡道:“呵呵,楚公子。”
怎么說別人亦是出了大血的,雖然動機不純,但常大爺豈會介意,自是不會吝嗇這點兒言辭,關切道:“啊呀,楚公子怎的一臉愁色,莫不是今夜沒有喝得疼快?”
楚元方赫的一驚,而今聽見這個“酒”字便是心境膽顫,憋出一張誠摯笑臉來,連連擺手,“疼快了,疼快了,能夠結識常兄這等人物,哪有不疼快之理。”他語速極快,生怕說慢了,這“心狠手辣”的常公子非要提議再進去走一遭,那可就遭了,回到家中,非得被父親扒掉一層皮不可。
常無忌爽朗大笑,卻是握住了楚元方的手,道:“能夠結實楚公子這等豪邁之輩,本尊亦是疼快得緊啊。”
一旁的郝盡忠對于楚元方突兀前來,叨擾自己二人言語略有些不悅,但轉念一想到,他才是今日受苦最甚者,便也有些不忍心了,聽得常無忌之言,嘴角略微抽搐,“那可是十二壇一品紅啊,說沒就沒了,的確是豪氣干云了。”
一路行去,郝盡忠雖已是極為困乏,但沒得到常無忌最后的言語,心頭始終是落不下,怕他還在心中記恨,若是去王天虎耳旁言語兩聲,雖不至于松動自己如今的地位,但要再往上挪一挪,可就幾可能了。
而常無忌卻是一直拉扯著楚元方,與其把臂言歡,徐之潛則是很有義氣的向眾人告辭一聲,早早回去家中了。
路至盡頭,這便是常無忌落腳的客棧了,街市人跡空寥,那間客棧亦是燈光昏暗,門扉半掩,常無忌雙臂一展,哈了口長氣,笑著望了楚元方與郝盡忠一眼,道:“到點了,多謝二位相送一程,這便不勞煩二位了,請早些回去歇息吧。”
楚元方心中苦澀,面目上的笑意亦是有些僵硬,一路行了好一會兒,受得這般冷風吹拂,卻是仍會探詢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諸如王天虎究竟是何處統領,他常無忌又是何方人物等,每每拐彎兒抹角問及此處,常無忌便是同樣故作不知的撇開此事不談,當真使得楚元方,心焦不已。
足抵千金的翡翠玉珠換來十二壇一品紅,已入腹中,楚元方若是回去告知自己那父親一聲,還不知曉所交之人是何身份,那后果可想而知。
“常公子便住在這兒?”
楚元方懷著最后一絲念頭,輕笑著問道。
常無忌便笑,道:“怎的,此處不入楚公子法眼?”楚元方連連搖頭,訕笑一聲,“入楚某人之眼卻是完全足夠了,不過。”他話鋒一轉,道:“不過若是用來安置常公子這般卓絕人物,卻是有些不適宜了。”
郝盡忠“噗嗤”一聲,險些沒笑出來,“這小子是真傻,還是假傻,方才還沒被拾掇夠?而今又來自投羅網?”
“哦?那依楚公子之見,卻是何處適宜啊?”
常無忌怪笑道。
楚元方心中一凜,咬咬牙,心中一橫,道:“寒舍雖是簡陋,但相較此處還是有著頗多可取之處,想來便是適宜常公子暫居的。”
楚元方可謂是破釜沉舟了,既然探詢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那便索性將常無忌整個人給帶回去,相信以爹的眼力,定然能瞧出此人的不凡,屆時便不會怪責于自己翡翠明珠之事,楚元方對于常無忌乃是真正了不得的大人物,還是有著幾分信心的,當然,這亦是兵行險招,這笑面虎般,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去了自家大院后,再生出什么心思,那也難測,指不定又會損失多少,更重要的是,若自己壓錯了寶,此人并非什么大世家的權貴公子,或是方外高人,那自己的境地,決計更為愈發凄涼。
“哈哈,多謝楚公子好意,不過本尊向來樸素慣了,去了貴府那般深宅豪地,只怕一時是哪以適應的。”
常無忌放聲一笑,楚元方,郝盡忠二人俱都神色汗顏,“十二壇一品紅眼眉都不眨下,這就是樸素慣了?”
常無忌倒是沒說假話,他大吃大喝,奢侈享用,十之八九都是別人的東西,對于本是他自己的,那可真是節儉得緊。
這二人卻是聽不出他言語之意,楚元方是既松一口氣,又生出擔憂,半響,頹然一嘆,強作笑顏,拱手道:“倒是元方不識常兄君子之風了,既如此,那元方亦不再多打擾,這便告辭,常兄亦好歇息,元方改日再來叨擾。”
“恩,楚公子慢走啊!”
常無忌滿心歡喜的揮著袖子,楚元方轉身入夜,便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好一會兒,常無忌才收斂神色,看向郝盡忠,道:“郝統領,你還未困乏?”
郝盡忠抿抿嘴,苦笑一聲,卻是不說話。
常無忌嘴角抽動一下,笑道:“歇息去吧。”
“啊?”
郝盡忠回過神兒來,便見常無忌亦是站在了客棧門口,他心中一驚,暗道一聲,“原來真是高手。”
“回去吧,至于郝統領適才之言,本尊卻是聽不大明白,哪有什么疼快不疼快,本尊今個兒一整天都疼快得很,哈哈。”
常無忌長笑一聲,已是轉身入內。
楚府。
楚元方躡手躡腳的回到自家府門,大門緊閉,他哪還有膽子敢去敲門,若是弄出些動靜,驚醒了老爺子,今夜便是少不了一頓打的,左右望了望,打更的鐘羅聲遠遠傳來,暗道一聲,“快過子時了,該沒有人會發現本公子吧。”
兀自念叨一聲,他邁著步子繞著院墻繞了繞,尋到一處略微低矮之地,緊了緊衣衫,雙掌一撮,低喝一聲,猛的一個箭步飛踏,足尖在院墻連番借力,整個身子扶搖直上,卻是個輕功高手,輕易躍了過去。
“啊呀!”
人影剛剛沒過院墻,忽的從里邊傳來一陣哀嚎,卻是楚元方落地之時,站立不穩,甩了個狗吃屎,好在這兒是一片苗圃,全是松軟的泥土,他拿捏好的,倒是沒有受得多大上,拍了拍衣衫,緩緩站起身來,見得不遠處略有些光華閃爍,定睛一看,卻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楚元方雙膝一軟,就此跪在泥地中,低垂著頭,驚顫道:“爹。”
不遠處的長廊中,火光漸漸清明,卻是有著十數人佇立在此,居中的中年男子面色鐵青,在他身后的翠衣婦人,則是一臉擔憂的望著跪在泥地的楚元方。
“孽子,你還真敢回來。”
香檀椅上的男子猛的一聲斷喝,震耳發聵,道:“楚家的臉都被你給丟盡了。”
“爹,聽孩兒解釋啊!”
楚元方抬眼一望,見得數位手持棍棒的家仆站在爹的兩側,頓時嗚咽一聲,叩首在地。
“還解釋什么?如今誰人不知,我楚家出了個了不得人物,在天香閣一夜之間喝掉十二壇一品紅,好本事啊!”
楚父雙目圓瞪,“來人啊,家法伺候,打了再說。”
他身后的婦人本是想要開口,但見老爺此刻鐵青的神色,終究是哀嘆一聲,輕輕別過頭去。
“今個兒天氣真是好啊!”
常無忌起身下榻,推開窗戶,窗外冬雨剛過,撥開云霧見青天,冬日清晰可見,溫暖的華光傾灑大地,空氣中浮散著濕潤清香的泥土氣息。
陡然,他嗅到一絲熟悉的馨香,豁然回首,緊閉的房門輕輕被人推開,是兩個容顏驚人的美麗女子,在她們身后,緩緩走出一人,淡粉霓裳,云鬢微散,小腹凸出的向上隆起,顏容倦怠,一雙美眸卻是波光流轉,浮現一絲水氣,直直的定在屋內滿是錯愕的藍衣青年身上。
“你便是這般心狠么!”
粉衫女子輕咬唇,略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