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叔駕著車,遲遲疑疑地拉著自家小娘子走人,一邊走,一邊扭頭看涌進集賢館,密密麻麻的人群,忍不住嘖嘖稱奇:“小娘子,老吳是粗人,可也一路逃難,也見過幾所書院,像集賢館這樣,入學考試來這么多人的,還真頭一回見。”
“……吳叔,怎么還有老頭兒啊!您看,那老爺子頭發胡子都白了,起碼六十,我記得大郎說,今年顧師才六十有三,難不成,這師傅的年齡,還能比徒弟小……”
王大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腦袋。
顧婉失笑:“所謂學無先后,達者為先,徒弟比師傅年紀大,有什么稀奇!行了,趕緊回家,家里事兒還多得很,咱們新宅子要收工了,怎么也得去看看,驗收一下。”顧一清少年即成名,已經名滿天下五十年之久,天底下像他這樣的,一只手就能數的出來,其他人,六十多歲還在求學中的,雖然不多見,卻也并非沒有……
顧安然是來參加考核的學子中,年紀很輕,心態也算好的,他運氣不錯,抽簽的時候,抽了第六位,從從容容地選了一間背風的隔間坐下,按照以前在家里的習慣,把筆墨硯擺放整齊,磨好墨,然后用帕子沾了水凈面洗手,他這邊兒正忙活,忽聽外面傳來嚎啕大哭聲……
集賢館的考核,畢竟不是后世的科舉,管理不算太嚴格,一聽見外面的喧鬧,不少已經進入隔間的學子都站起來觀望,指指點點。
就在顧安然對面的隔間,一個身著葛衣的,三十多歲的男子,正伏在案上大哭,兩個監考的考官走過去一問,這家伙沒在興元找到住處,湊合著在廟里呆了一陣子,離集賢館比較遠,今日來應試之前,一時著慌,居然把筆墨硯都給落下了。
兩個監考官面面相覷,這是考場,又不是批閱卷子的地方,考官手里也沒有多余的筆墨,想著出去給他另外買一副吧,可大門已經關上,顧一清出的考題也拿了過來,即將開考了。
顧安然一看這般,便站起身,朗聲道:“二位先生,學生的筆墨尚有富余,可借與這位仁兄!”說著,他就把備用的筆墨雙手奉上,由考官拿去給對面的考生。
那位考生這才松了口氣,止了淚。
其實也難怪,那考生一看穿著打扮,就是家境不好的,要不然,也不會趕著考試的點兒才來涯州,一般家境富裕的學子,都會提前一陣子過來,也算是打打名聲,若能讓顧師提前關注,那這次的考核,就事半功倍了。
也只有家境不好的考生,才會為了省下一些食宿費,在考試前才趕來!
寒門學子都不容易,大部分是沒有機會讀書的,哪怕某些得到機緣,有機會讀書,也根本比不得世家名門資源充足,還有名師教導,而且,名門世家的子弟,總能得到推舉的機會,入朝為官,而寒門子弟,這樣的機會就相當少了,除非能揚名天下,讓選才的朝廷命官注意到。
真正愿意下苦功夫讀書的,家境不大好的學子,無一不是心志堅韌,有野心之輩,沒有一個不想著出人頭地,讀書嘛,求的就是千鐘粟,黃金屋,顏如玉,若沒有光耀門楣的機會,這些都不會有。如今這個時代,人們尚沒有十幾年后,科舉考試那種宛如朝圣一般的心態,但是,寒門子弟想要出人頭地,比將來科舉盛行后,還要艱難三分,而拜得名師,正是天底下最快的進階方式。
集賢館由豐朝大名士顧一清當山長,若有入門,并幸名列前茅,成為顧師的入室弟子,那就代表著你能敲開仕途的大門,將來謀得一官半職,毫無困難,從此躋身上流社會,甚至可能得到名門世家的青睞,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個時代,越是名士,越是吝惜名聲,輕易不肯收入室弟子,天地君親師,師徒之間的關系,猶如父子,若是哪個名士收下了品格不好的學生,指不定都會被牽累到一世英名盡毀。
這一次顧一清重新出山,招收門徒,自然是應者如云,不知有多少世家公子,寒門子弟,渴盼著能夠往自己身上披一層‘顧一清入室弟子’的鮮艷外衣。
這忘記帶筆墨的男子,姓石,名恒,字心一,是楚州人,出身貧寒,二十歲那一年,因為去他們縣城的書院做西掃的粗活,認識了一位先生,那先生看他年紀雖然大了,可是肯吃苦,而且記性不錯,也有靈性,不比年少的學生們差,就靠著在窗外聽先生授課,兩個月就學會了不少字,便親自做主,讓他進了書院,半工半讀。
這一讀書,就是十年,始終苦讀不輟,那位幫了他大忙的先生,已經成了書院的山長,十年來,對石恒一直很不錯。
這一次,先生聽說顧一清顧師出山,開辦集賢館,請各地書院的山長推薦人才,就做主讓石恒到涯州來碰碰運氣,畢竟,楚州是苦寒之地,文風不盛,他們書院,也只是小書院,里面的學生,沒有幾個城氣候。而石恒雖然開蒙太晚,但是難得的聰明人,先生對他頗為喜愛,就想給他一次機會。
石恒對此,自然是感激不盡,他離開楚州時,絕對是志得意滿,滿懷希望的,卻不曾想,一路西行,走了一趟路,對他沖擊非常大,面對山河殘破,無數小民掙扎求存,再加上又遇上了幾次流民被當成土匪剿殺的場面,他忍不住滿心震撼——若非他得到先生青睞,有了讀書的機會,恐怕會和這些家園破碎的蟻民一樣,每一天,都仿佛能夠看到生命的終結。
要說石恒從楚州出來的時候,腦袋里還是迷茫的,但一路走過,他卻下定決心,一定要在集賢館爭取到頭幾名的位置,得到顧師的重視……
可惜,想法極好,現實很嚴酷,到了興元,見到各地蜂擁而來的精英,這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他以前還覺得自己學問不錯,現在到是對自己是再也沒有信心,又遇上遺漏筆墨之事,一時哀痛,才會嚎啕大哭。
得顧安然的援手,石恒到冷靜下來,心緒漸漸平穩——他是認識顧安然的,他來涯州的第一天,就見到顧安然意氣風發地坐在茶樓里與十多位學子‘辯經’,語言犀利,觀點新穎,貼近現實,他腦子轉的,都沒有人家說的快,當時就讓他傻了眼,也徹底將顧安然記在了心里。
這一回,顧安然伸手幫忙,石恒心下感激,暗嘆這人雖還年輕,但就憑他的品性學識,將來肯定能有大作為!
顧安然是不知道在考場里還有人對他評價如此之高,他的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到發下的題目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