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書生臉色灰敗,“你胡說八道!”
他萬萬沒想到,這黃杰如此奸猾!
本來,《草堂拾遺》分為上下兩篇,他見這幾日,黃杰只拿了上篇出來,下篇根本未曾流出,是想著,忽然出現,嚇他一嚇,又把全篇一一背誦,心想說不定黃杰一時心慌意亂,出現差錯,會說自己是個騙子,專門把文章背下,登門訛詐。
周圍都是明眼人,到時候自然會懷疑――自己一個窮書生,要說背下已經面世的上篇,還有可能,可又怎么見得到,黃少爺秘不示人,尚未流傳出來的下篇!
卻不曾想,這黃杰乍見自己未死,忽然出現,居然還能不慌不忙,思路清楚,竟顛倒黑白,一開始就說曾給自己讀過全篇,把路都堵死了。
胡書生長嘆一聲,心口絞痛――多年心血,終究化為一旦。
見對方頹廢,黃杰卻漸漸氣焰囂張起來,腰板筆直,一臉的正氣凜然,“自五日前本書寫完,上冊于我幾位知交和先生手中傳閱以來,承蒙京城諸位賢達看得起,本人也算是薄有名聲,沒想到,你居然起了嫉妒之心,做出此等惡行,胡兄,我也不為難你,你聽我一句勸,回去之后,踏踏實實地做學問,莫想這不勞而獲之事。”
“黃公子果然心胸寬廣!”
“這種無恥之徒,便該把他打出京城,省得污了首善之地!”
人群里,和黃杰關系不錯的。立時就搖旗吶喊,胡書生看到周圍人不屑鄙夷的目光,閉了閉眼,心下悲涼。神思恍惚。隱隱約約看到了自己被誣蔑,聲名盡毀,家門蒙羞,無數人唾罵,父母在九泉之下。也罵他無知。多年來的嘔心瀝血,多年來被鄰里鄉親罵是敗家子的悲苦!
即使自己回到家鄉,重新開始,帶著剽竊他人文章的惡名。恐怕也再無出頭的一天。
胡書生舉目四顧,苦笑:“罷了,罷了……到了今日地步,我還有何顏面返回故鄉。”
他猛然抬頭。看向黃杰,目中帶了三分譏諷:“是我識人不清,誤以為你是好人,也怪不得旁人,只是,我胡芳,絕不容許你這個卑鄙小人,如此蒙騙世人……我今日在此,以死明志,魂魄必長留此地,好好看看你將來的下場!”
說著,他猛地沖了幾步,向顧府的大門上撞去。
黃杰嚇得腳下發軟,驚呼失聲,周圍的人也都驚得閉上雙眼,就怕一睜眼便看到血濺五步的慘狀。
良久,居然沒有撞擊聲響起,大家睜開眼睛,卻見那胡芳已經被兩個年輕人一左一右地架住,不覺都松了口氣。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哪能輕易毀損。”
人們一愣神的工夫,忽然見一個二十上下的年輕男子,緩步走了過來,他的步伐不緊不慢,身上的衣服,料子雖好,卻很舊了,未戴冠,只用一根碧色的簪子。
此人面容俊秀,卻也并不到一見便驚才絕艷的地步,可他緩步行來,人們不知不覺便讓開路,仿佛這本溫柔的男子,天生就有一種讓人服從的氣場!
“沐公子來了!”寶笙輕輕扯著顧婉的袖子,聲音很興奮。
沐延昭穿過人群,走到顧家的大門前,那兩個架著胡芳的男子,自覺走到他身后站定,這二人一言不發,老老實實地充當護衛,雖然,這二人的衣著打扮,其實比沐延昭還要好上一些。
黃杰站直了身體,臉上猶有后怕,畢恭畢敬地沖沐延昭行了一禮:“謝公子援手,要不然,我們顧家的大門,怕要染上血腥氣了。”
沐延昭面上含笑,“黃公子客氣。”應了這么一句,他就不再理會黃杰,而是伸出手,敲了敲那胡芳的肩膀,笑道:“胡公子,你年紀輕輕,尚未娶妻生子,要是輕言生死,恐怕令尊令堂,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了。”
胡書生睜開眼,看到沐延昭,臉上一紅,似乎有些慚愧。
沐延昭搖搖頭,轉頭面相黃杰,笑道:“黃公子,我聽說您的大作,是五日前剛剛完稿,上篇前日已然供京城各位名士賞鑒過,下篇卻未曾面世,可是真的?”
黃杰一怔,心下遲疑,終究還是點頭道:“確實如此!”
沐延昭瞇了瞇眼,用手指敲擊了一下額頭,面上露出幾分意外之色,“這可不太對。”
黃杰本能地覺得危險,連忙一臉為難地道:“各位,胡芳兄弟這幾天病重,可能是病糊涂了,才會把我給他看過的文章,當成是他自己的,我這胡芳兄弟,其實才學不錯,頗有見地,我與他相交多日,也對他佩服不已,我也相信,他要是腦子清醒時,絕不會是個沽名釣譽之徒,若是因為此事,壞了前程,那可就可惜了!”
“呸!”黃杰一臉的慈悲相,胡芳卻并不領情,“你別裝好人,我胡芳不吃你這套!”
剛才還感慨黃杰大度的圍觀群眾,立時覺得胡芳這人真是不識抬舉,卻也有人覺得,胡芳連死都不怕,莫不是這里面真有貓膩,嘰嘰喳喳地爭辯聲四起,嘈雜一片。
“各位――”沐延昭忽然吐氣開聲,他的聲音并不高,嗓音清淡,但他一開口,嘈雜聲便自覺自發地消弭了。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大家聽我一言。”
沐延昭把視線落在黃杰身上,臉上的笑容未變,漫不經心地道,“黃公子,你說你五日前才寫成此書,我卻在一個月前,就已經看過這本書了。”
他的話并不重,反而帶著一股子漫不經心,卻宛如驚雷,炸得半條街都靜了一靜。
黃杰更是臉色大變,猛地攥起拳。冷笑:“這位公子,我敬重你剛才幫我解圍,可你也莫要蹬鼻子上臉,胡說八道!”
沐延昭也不惱怒。伸手將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王凱和樓音兩個人拽出。笑道:“我沐某向來少入京城,京城的諸位并不了解我,不過,這兩個人,想必認識的人不少。”
樓音和王凱萬般無奈。勉強抬起頭。四下抱拳行禮。
“啊!是樓公子和王公子!”
“聽說劉相公把兩個愛徒輸給了小侯爺,是真是假?”
“這位公子是樂安侯了?”
“非也,非也,在下曾在倚翠樓見過小侯爺一面。這人不是他,再說,小侯爺一套衣服,從來只穿三次。天下誰人不知,這人雖然相貌出眾,卻不會是小侯爺!”
顯然,樓音和王凱都是大名人,尤其是在大庸,不認識他們的人不多見。
人們看沐延昭的眼光,不自覺帶了幾分驚疑,畢竟,能讓曾經的左相劉承風的愛徒,跟在身后當‘小廝’的人,世間還真沒有幾個。
“各位就是信不過我,總也該信得過這二位,他們若是虛言妄語,恐怕不只是水華庭,相爺也饒不了他們,是也不是!”
很多人都點了點頭――確實如此,誰不知道劉相爺一諾千金,教徒甚嚴,他手下的弟子,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絕不會有半字虛言。
沐延昭笑了笑,“我這一個月,一直住在京郊,今天晌午才進入京城,自京城東門,到達顧府門前,這二位跟隨左右,寸步不離,我做的每一件事,他們都清清楚楚。”
沐延昭扭頭看了樓音一眼。
樓音老老實實地點頭:“受主人之命,我們二人保護沐公子,直到他離開京城,期間,寸步不離。”
沐延昭挑眉:“我入京城才不過一個時辰,黃公子不曾送書稿于我,一路奔波,甚至未曾在茶樓酒肆停留,沒有和任何一位京城人士來往,更沒有和胡公子交往過,與胡公子見面,還是一個多月前,在江上我捎帶了他一程。這一切,樓音和王凱,都能作證!”
樓音認命地點頭:“我愿意以性命擔保,沐公子自入京城大門,便馬不停蹄,直沖到顧府門前,期間除了挑三揀四地在香脂坊里戳了大半個時辰,害得我們兄弟一起丟人之外,再沒有做別的!”
一片大嘩,樓音這么一說,到讓本來緊繃的氣氛,松快不少。
沐延昭掩面輕咳,偷眼瞧了瞧也在偷笑的顧婉,才扭頭,一本正經地繼續道,“而黃公子是五日前才完成此書,書稿只在小范圍流傳,萬萬不可能傳出京城去,而且,下篇內容,并未曝光,按理來說,我的的確確,應該不知道這本《草堂拾遺》的內容……黃公子,你說呢?”
他臉上一直帶笑,他的話,沒有絲毫火氣,一直都平緩和悅,不說周圍的老百姓,就連黃杰,也不得不承認,這人風度極佳。
只是黃杰本能地感覺到不妥,但左思右想,也不覺得沐延昭能耍出花樣,良久,板著臉點頭。
“也就是說,若我能背出此文的全篇,便說明,我確實在進京城之前,就讀過這篇文章!同樣代表著,該書并非黃公子所著,而是胡公子的杰作?”
黃杰一愣,臉色瞬間醬紫,怒氣騰騰地瞪著沐延昭。
不只是他,連胡芳都愕然地看著沐延昭,詫異道:“……沐公子,上次在江上,你何時讀過我的書稿?”
沐延昭搖頭不語,只看向黃杰,似乎對他的臉色頗感興趣:“黃公子莫要覺得沐某說話不好聽,所謂真的假不了,若是沐某錯了一字,自然會給黃公子賠禮道歉,到時候,黃公子想要沐某怎么賠禮,沐某都做。”
黃杰見胡芳的反應,一顆心到稍稍放下――這人肯定是誆騙嚇唬于他,心下冷笑,要是一般人,可能被唬住,但他是誰,他可是黃杰,十幾歲就在名利場上掙扎的人,見慣了各種大陣仗,哪里又是這人只言片語就能嚇住的。
雖然不懼,黃杰還是暗嘆――若非一心討好水清煙,一心想把握住和那些貴公子交好的機會,他絕不會這般倉促就把書稿拿出,應該再等一等,確定一下!
心下翻騰,黃杰面上還是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冷笑道:“好,若是公子能把文章默背出來,我就承認這本書是胡芳的,從此之后,見到他便退避三舍,否則,我也不與公子為難,只要公子莫讓這個小人,在到我顧家門前搗亂!”
沐延昭失笑,卻也不得不承認,黃杰此人,還真有些意思,裝君子,裝大度,裝的挺像,論起做戲,恐怕水華庭也不能與他比。
“那在下,可就開始背了。”
沐延昭清了清嗓子,在場的人精神都是一緊,連黃杰也暗暗提氣。
“王凱,你去拿一杯茶水給我,說了這么多話,嗓子都干了。”
周圍立時一片吐氣聲,黃杰臉上一僵,一顆心上不上下不下,難受的厲害,王凱低下頭,翻了個白眼,這會兒讓他到哪里去找茶水?
顧婉使了個眼色,寶笙立即從門房里端出一個大陶杯,里面灌了一缸子涼水,捧出來,王凱連忙道謝,舉著陶杯塞沐延昭手里,沒好氣地道:“委屈公子,湊合一下!”
沐延昭笑了,“放心,我可沒你們主子那么難伺候。”
潤了潤喉,沐延昭才不緊不慢地將文章背出。
他第一個吐出來,黃杰就覺得身上一冷,忽然有些后悔,面上卻還能保持鎮定,只希望這人是虛張聲勢,可能是剛才翻看了一下那本書,才能記住一星半點兒。
可是,他失望了,沐延昭的聲音,始終平穩,不急不緩,也不曾故意抑揚頓挫,只是這般平平淡淡地把文章背了出來,間或對其中一兩句做出解釋,對某些觀點贊許,批評,或者補充,經常是寥寥幾句話,就讓人豁然開朗,連胡芳都聽得入神,腦中文思泉涌,恨不得現在就拿出紙筆,將自己的文章修改一番。
黃杰的臉色越來越差。
等沐延昭將文章背誦完,周圍響起一片贊嘆聲時,他已經不知所蹤,此時雖是亂世,但大庸文人眾多,來這里看熱鬧的,也多有眼力,大部分都能猜測得出,沐延昭絕非等閑之輩,此時,這文章到底是誰所作,不言自明,卻也無關緊要了。
連胡芳,都放下了滿心的憤慨,甚至沒想起找黃杰的麻煩,一把拽住沐延昭的胳膊,激動地道:“先生真是大才,還請先生教我!”
沐延昭呲牙,哭笑不得――說實話,他真不覺得這些‘紙上談兵’,能算多么高深的學問!
“胡公子,在下還事,這樣吧,你要是愿意,等我離開京城時,咱們可以同行,再慢慢切磋。”
胡芳這才撒手,卻還是腳步遲疑,到底壓低聲音問道:“公子,上次在江上,我記得我并未將書稿給公子看。”
“誰說沒有,我不是幫你抬過書箱?”沐延昭笑瞇瞇地轉身,留下依舊滿腦袋漿糊的胡芳,走到顧婉面前,壓低聲音道,“婉兒,不請我進去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