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重逢,不勝欣喜。
沐延昭和顧婉并不問為什么發誓至死不入大庸的水波,會忽然來到,他們就把水波當成一個久別的友人,高高興興地招待。
大庸對水波來說,才是真正的家鄉,呆在這里,他的精神也放松下來,多年來積壓的抑郁,漸漸地消散,整個人似乎又恢復成當年瀟灑不羈,自由放縱的樂安侯。
四月春日漸濃,暖風和煦,鳥語花香,本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時節。
水波從小就愛青山秀水,愛華服美食,愛絕色無雙的佳麗,他到了沐延昭這里,沐延昭全都滿足他,每日陪著他游山玩水,欣賞倚翠樓的歌舞,品嘗大庸各處的最著名的美食佳肴。
可水波卻漸漸沒了精神,玩不動了,清醒的時候越來越短,瞌睡困倦,沐延昭把手頭上的差事全丟給自家皇兄,整日整日地陪他說話玩鬧。
折騰了半個多月,沐延昭也有些撐不住。
顧婉也不勸,面上不肯帶出一絲擔憂之情,每日去廚房做自己最拿手的飯菜給兩個人吃,在沐延昭和水波面前,笑語如珠,快快活活。
只是,該來的還是會來。晚上水波與沐延昭飲酒嬉笑,玩了半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沒成想,這一睡下,就陷入了昏迷,沐延昭第二天一大早發現,很鎮定地請來太醫。
太醫們來來往往,每一個人都是搖頭嘆息著離去。
別人沒看出什么,顧婉的師父藥王陳伯到是看出些許端倪,說是中了毒,是慢性毒藥,那毒藥一點點地摧毀水波的身體,已經藥石罔效,只能等死。
沐延昭沒在找別的太醫,只是要求陳伯想辦法讓那個男人在清醒一刻。
陳伯的藥很管用,兩副湯藥下肚,水波就睜開了眼睛,他迷迷糊糊地望著窗外的天空,伸長了手臂,搭在沐延昭的肩膀上:“扶我出去,悶死了。”
沐延昭一笑,扶著他出門,給他找了張舒舒服服的躺椅坐下。
“你是不是想問我,到底是誰給我下毒?”水波揚眉,眉眼柔和地看著沐延昭。
沐延昭一笑搖頭“我知道你不會說,所以我也不問。”
水波失笑搖頭:“還是你了解我……我和你不同,你這人太糊涂,滿腦子莫名其妙的家國大義,我就是個自私的普通人,舅舅待我好,我就不管不顧地,為保住他看重的天下盡了全力,你是我朋友,我便不肯死在你面前,讓你難受,茍且偷生了這么多年,被前朝的兄弟姐妹們當叛徒看待,也是活該……我這人一輩子兩邊不討好,做什么都不對,現在將死,還是得讓你為難一回,不但不能告訴你給我下毒的是哪個,而且……我回京,你承受的壓力肯定不小。”
他勾起唇角,笑的很狡黠“好兄弟,就容我再任性一次,原諒我所有的錯。”
“說什么對錯,誰又知道自己一生所為,是對還是錯?”沐延昭見水波的嘴唇發青,氣息奄奄,反手把自己的斗篷解下來給他披上,笑了笑,輕聲細語“人這一輩子,本就是對的事兒,錯的事兒,都要做一些,才算活的充實。”
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兩全其美,他們這樣的男人,選了家國大義,必然要負一些自己珍而重之,擱在心頭的人,選了自私自利,只為自己快活,將來也不一定會一絲都不后悔。
記得當年婉兒隨口說了句——難得糊涂,這句話,到是有些意思,也許,只有糊涂人的一輩子,才會沒有遺憾痛苦后悔,因為他們少思少慮。
“還是你看得開。”水波伸手拉住沐延昭的手“沐七,我要死了……我生在公侯家,長在皇宮里,受盡寵愛,也享盡了榮華富貴,天底下那些能活百歲的,大約也沒有我有福氣,如今又放下面子來見了你一面,我這會兒閉眼,也能瞑目。”
沐延昭點頭。
水波笑起來:“我得謝謝你,謝謝你當年主動來跟我說話,要不然,以我這性子,終此一生,肯定連一個能說真心話的朋友都沒有。”
沐延昭不語——他一生結交過很多很多的朋友,不知主動與多少人搭過話,聊過天,與水波的初見,早已經被他遺忘,搜心刮肚,也想不起來!
也許那一次主動去說話,不過是沐延昭的習慣,但對水波來說,就算算不上一生命運的轉折,也是生命中極為重要的一件事了。
“我死了,別把我葬在水家祖墳里,隨便找個青山綠水的地方埋了就是……我怕和水家的列祖列宗在一塊兒,會整日吵鬧,不得安寧。”
四月二十五日,留下了無數傳說的前樂安侯水波,在七王府中溘然長逝。
他生前極盡奢華,但他的葬禮,卻辦的很低調,沒有用什么千年陰沉木的棺材,只是一具不薄不厚的棺木罷了,陪葬也不多,只有他隨身攜帶的一些小零碎,沐延昭還放了一把自己的隨身佩劍下去,來拜祭的也并不多。
心向著前朝的那些人,恨他沒有堅持到底,玉石俱焚,不能稱忠義,和沐家關系親密的,又怨他曾綁了七王妃,害得七王爺嘔血重傷,尤其是傷了肺腑,到現在,天一冷還常常咳嗽,那些和兩邊都沒什么關系的,又看不起他風流好色,經常拐帶已婚婦女……
這些人自然是不肯來祭拜他,好在水波大約也不在意。
沐延昭依照水波的心意,把他葬在了水家祖墳外面,依山傍水,風景獨好,還請了個風水先生看了看,據說風水也不算差。
清晨,忽然落了雨,小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打在屋檐上,叮咚作響,閉著眼睛細聽,到仿佛成了曲調,只是聽在人的耳朵里,這曲調太過哀怨,讓人傷感。
顧婉煮了一碗黑芝麻糊,多多地加了雪糖,甜的很,端給沐延昭喝下,沐延昭才提起精神,摟著媳婦的纖腰,坐在窗前觀雨。
自從送走了水波,他的精神頭就始終不大好,總是懨懨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勁兒,沐延旭也是擔心他的身體狀況,給了他幾天假,讓他在家里歇著。
沐延昭郁郁地趴在窗口,目光幽深,臉色蒼白,明明都到了夏日,但唇角卻呈現青色,透著一股子涼氣。
顧婉拿起空空蕩蕩的裝芝麻糊的晚,神色淡淡地又讓寶笙把食盒拎過來,接著給他吃東西,一籠十二個小籠蒸包,兩個米糕,兩個茶葉蛋,再加上一把花生仁,統統塞進沐延昭的肚子,才算罷手。
沐延昭被逼著吃了這么多,吃的臉頰鼓鼓囊囊,嘴角泛著油光,眼睛水汪汪,可憐巴巴地歪在榻上下食兒。
顧婉很得意,果然,把他的肚子填滿,讓他吃的飽飽的,就沒那么多亂七八糟的心思,難受,傷心,抑郁這類負面感情,還是不要有太多,多思多慮,可是會傷身傷神的。
讓顧婉一鬧,沐延昭總算勉強壓下心里那一點兒說不出道不明的憂傷,繼續精精神神地被他大哥指揮著團團轉。
王府的生活回到正軌,因為添了兩個小主子,又都活潑好動,留哥兒也到了最能鬧騰的時候,家里一下子熱鬧了許多,王府的下人們,和過去的清閑完全不同,經常看見幾個小丫頭花容失色地從草叢里,樹杈上,假山池沼附近,把躲貓貓的小主子搜刮出來,便是顧婉讓人豎起高高的欄桿,堵住所有能鉆進去的洞穴,砍掉能借力的樹皮,還是阻擋不住三個孩子的好奇心。
顧婉現在算是明白了,原來家里有一只孩子和有三只孩子的感覺完全不同,那些麻煩,遠遠高于一個孩子的三倍。
記得在二十一世紀,有人說生兩個孩子并不會累,因為大的那一個能幫著帶小的那一個,兩個一塊兒玩耍嬉戲,到比獨生子好,因為不孤獨,也不用家長總是看著。
以前,顧婉也覺得這說法很有道理,可現在,她卻得說一句,那是對方沒有生三個鬼心眼一大堆的,也沒有住像王府這么大,有這么多值得冒險的地處的房子。
自從孩子多起來,家里需要的人手大幅度增加,顧婉不得不大批量地招收下人,到是讓周圍羨慕王府仆從好待遇的那些人,興高采烈了一把。
聽了顧婉的抱怨,柳氏一邊兒笑著主動分了一批到了年紀,該出宮,卻沒了家人的宮女過去,一邊羨慕,她的女兒才一丁點兒大,就開始往符合公主身份的方向上教導,如今已經是個優雅端莊的小公主,從來不曾像外面的孩子一般搗亂撒嬌。
“我到寧愿孩子能嬌縱些,她都是公主了,天底下再也沒有女孩子能比她更高貴,又何苦拘了她的性子?可我是見過前朝的公主的,除了個別幾個,大部分的公主簡直是鬼見愁,難嫁的很,我家閨女,可萬不能養成那般。”
柳氏雖然心疼閨女,可她是聰明人,對女兒的教導從來不肯放松,她又沒有兒子,將來無論是誰繼承了皇位,她的女兒到底和新皇帝隔了一層,要是穩重聰明聽話溫柔,還能讓皇帝喜愛,可要是嬌縱太過,怕就是一時半會兒,新皇帝念舊情,為了顏面對她好,可沒有真心,這好,又能持續多久?
為了女兒,柳氏到希望將來是留哥兒繼承皇位,好歹關系密切,也不怕留哥兒讓女兒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