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糾結的對話折騰的兩人都筋疲力盡。林若拙無精打采的開門,蔫蔫的回房,洗洗睡了。
赫連老七比她好些,精神略有振奮。心情很好的喚了小何子進來服侍洗漱,在書房睡下了。
這對夫妻抵達定莊后的第一晚就延續了分房而睡的好傳統,三個下人見怪不怪,畫船陪著赫連暮晴,銀鉤睡外間值夜,一宿無話。
第二日,生物鐘準時喚醒。林若拙洗漱完畢,如往日一樣,領著赫連暮晴在院里做早課。
要說被發配來此最大的好處,便是她的所行所為再不需偷偷摸摸,想做什么都能光明正大。比如此時,一身短打,肆無忌憚靠著墻豎直壓腿的某人,氣定神閑猶有余力的對赫連暮晴啰嗦:“……這個動作的要領是背不能彎,腰側用力,向大腿貼緊……有酸漲感,這就是有效果……”
赫連暮晴站在一邊,呆呆看著她一舉一動,半聲不吭。
林若拙也不介意,自得其樂做完熱身運動,舒展全身關節韌帶。之后便是舞一套拳,若粉蝶穿花,煞是好看。
赫連熙從窗戶上收回眼睛,不屑一顧。花拳繡腿,半點殺傷力都沒有。虧她練的還來勁。
小何子捧著一條紫色腰帶過來,問:“殿下,系這條可妥當?”
這位原本是干粗活的,貼身伺候屬緊急上崗,好多事沒把握,很自然的養成了事事多問的好習慣。
赫連熙一瞥新上身的藕色錦袍:“換香色的那條。”
小何子忙去換了來,給他系上。赫連熙垂眼看了會兒他的動作,又抬眼去看窗外。那邊林若拙收了拳腳,開始練習走步,婷婷裊裊,粗布腰帶下,柳腰纖細不盈一握。
“換掉!”陰沉著臉開口。
“啊?”小何子一愣。莫名:“換?換什么?”
“換勁裝。”赫連熙一臉嚴肅。
林若拙走著身段正過癮,就見書房門砰的打開,一身勁裝的赫連熙拿著寶劍走了出來。
這是……
院中幾人齊齊詫異。
赫連熙于萬眾矚目中穿行而過,目不斜視,出了院子,繞行至后方樹林。
“殿下這是……”畫船呆滯看著那漸行漸遠的身影。怔怔道:“去練劍?”
林若拙第一個回過神,點頭道:“應該是。他也該練練了,快三十歲的男人,天天悶在屋里不動彈,很容易生出大腹便便。”
話音剛落。就見那背影腳步忽頓了一下,速度加快幾分,消失于樹林。
畫船嚇的差點嗆到口水:“夫人。您說什么呢!”
林若拙卻已將注意力轉回,清咳一聲準備開嗓子。赫連熙頹廢也罷,振作也罷,都不關她的事。自己日子過好就行。她不聰明,可不聰明又怎么了?笨人難道就不要過日子了?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守住自身的行為道德。不貪婪、不嫉妒、不懶惰、不自卑。堂堂正正、堅無不摧。魑魅魍魎來誘,我自金剛不動。那些聰明人機關算盡,又與她有什么關系?
清亮的嗓音若泉水淙淙。流過山間田野,潤澤春色一片。
赫連暮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
池邊的柳葉綠色愈來愈濃,赫連熙以前雖也時常鍛煉。卻不如現在這般日日空閑,生活規律。大半個月后就明顯有了不少改變,胃口增大。身型緊實。看著比剛來時干練許多。
這日,小何子給他穿衣,發覺腰帶有些松了,隨口道:“殿下近日明明胃口甚好,怎還消瘦了些?”
赫連熙輕咳一聲:“廢話少說。動作快點。”待穿好了出門,又添補一句:“記得告訴做衣服的新尺寸,夏裝別做大了。”
小何子領命,見著銀鉤把話說了,銀鉤道了聲知曉,數數月份也差不離,便去庫房清點夏布。找林若拙商議裁制夏衫之事。
之前雖有司徒九送了東西過來,然到底是不如往日,庫存布料乃當地棉布土布居多,綢緞綾羅甚少。林若拙拍板:“細料子留著做內衫,外頭的全用棉布。”
料子問題還不算什么,人工才更叫頭疼。目前主仆共六人,能動手做衣服的就銀鉤畫船兩個。林若拙從某種程度上很符合高門貴女風范,女紅針線鑒賞一流,制作水準三流。倒不是做不出來,而是做工奇慢,最多給自己縫個改良內衣什么的。指望全套衣衫,一年出一套就了不得了。
如此,生產和需求嚴重不配套。
銀鉤的意思是,主子一家三口的衣服由她們來做。她們三人的就雇傭莊子里的婦人動手。
林若拙想了半天,若趕不及也只能這樣。嘆氣:“委屈你們了,跟著我受苦。原本該在外頭放良做正頭娘子的。”
銀鉤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便是在外頭做了正頭娘子又如何。不是人人都若許家嫂子(夏衣)那般好福氣的,夫人失了勢,婆家焉有不嫌我們的?便是遇著有良心的,自個兒姿態也得放低,何苦來。還不如在這里,苦雖苦些,卻難得松快,且不必看人臉色。”
林若拙忍不住笑:“也就你我幾個覺得松快了。那一位可是憋屈的很。”
銀鉤嘆道:“這也難怪,殿下是個男人,男人家總有大志向。比不得我們女人,心小,只圖安穩日子。”
林若拙笑:“你這話一陣見血,從古至今男人都有大志向。”
當天晚飯后,幾個女人照例圍坐一處取樂,銀鉤畫船就著燭火縫制衣衫,林若拙給赫連暮晴說故事:“今天咱們說上古時代的事。上古時期,人類剛脫離飲血茹毛,青銅冶煉還未出現,燒陶也只極少數人掌握,大多部落都用石制器皿。男子負責狩獵,女子負責采集。食物匱乏,朝不保夕,那時的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人從母姓,部落多為女子為主事。”
“夫人!”畫船第一個叫出來,大驚:“您別亂說,晴姑娘會當真的。”
林若拙道:“我何時胡說了,這本就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你道姓字怎么寫,女生爾。女子生出方為姓。上古八大姓:姬、姜、媯、姒、嬴、姞、妘、姚。不都是從女旁?”歷史課上老師說的明明白白,人類之初是母系氏族社會,父系是后來演變的。
這回不但畫船風中凌亂,銀鉤也受不了了:“夫人,怎可如此解?”
“本來就是這樣。”林若拙直白的道。“男人都有大志向。耕種、制陶、青銅冶煉發達后,糧食增多,不但人人能吃飽還有剩余。俗話說飽暖思淫/欲。男人的大志向就出來了。不滿足平均分配,想要更多。最好一部落之富余只供養他一人,但這顯然不可能。單絲不成線、獨步木成林。便尋思,還是整合了全部落壯丁,搶了其它稍弱的部落合算,不但多余糧食可歸己方揮霍,搶來的人還可做奴隸專門從事耕種、燒陶、冶煉器皿的苦工。本部落人便只需鍛煉武力,再不用做那又臟又苦的活計。這便是誰的拳頭大聽誰的。武力掠奪的由來。”
又道:“這時,女子主事便轉換為男子主事了。因為男人力氣大,女人不聽話就要挨揍。”
“夫人!”銀鉤連衣服都顧不上縫了。恨不得捂住赫連暮晴的耳朵:“您能換個故事么。”
林若拙不解:“難道我說錯了?”事實就是這樣啊?
門外傳來一聲嗤笑:“你沒說錯,只不過那是蠻荒之時,人多愚昧。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禮儀所至。”隨著話音,赫連熙踱步而入,尋了一方椅子坐下,嗤嗤而笑:“你們晚間做活,便是閑話這些?”
林若拙不服氣道:“你少糊弄人。什么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分明他才是最講究‘我的拳頭大,你們都要聽我的’這道理的人。若不然,他和炎帝打什么?還不是一山不容二虎,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赫連熙嘴角一抿:“怎可如此解書?黃帝一統華夏,乃天命所歸,大勢所趨。”
林若拙嘲笑他:“少來這套!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說的是對的。”
赫連熙臉上有點掛不住:“孩子還在呢,說這些作什么!”
“就是因為晴晴我才說的。”林若拙道,“我這是教孩子認清真實的世界。不然你當我吃飽了撐的疾世憤俗呢!”
銀鉤戳戳畫船,悉悉索索收拾了東西退下。小何子抱起赫連暮晴,跟著她們往外走。林若拙頓覺十分沒趣,撇撇嘴:“你來干什么?”
赫連熙挑眉:“什么叫我來干什么?這屋子我哪一處不能去?”
“對啊。您哪兒不能去?上我們這兒來做什么?”林若拙涼涼反問。真掃興。
赫連熙道:“我不來,怎么知道你一天到晚胡言亂語,教壞女兒。”
林若拙瞪大了眼:“那你覺得該教什么?《女訓》?《女誡》?暮晴是皇族后代。便是為了面子上好看,年紀大了也會有門體面高貴的婚事。可你我是被圈禁的,等同罪人。這樣的處境,你將她教成三從四德,丈夫說一,妻子不能說二?這是把她往死路上送呢,她是你親生的不是?”
赫連熙啞然無語,半晌,口氣稍軟:“那也不能這么直白。有些話,不能說。”
能做不能說,就好比某人的爭儲奪嫡。林若拙理解,問題是她又不是芝麻陷腹黑:“我的性子做不來那些表面文章。要不,你來?”對,就是這樣!教育孩子,父親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橫豎你也就這一點血脈了,也該上心些。”
這話說的真難聽。赫連熙臉瞬間黑了,剛要說什么,外頭傳來嘈雜聲。
小何子慌慌張張領著馬忠良跑進來,臉色雪白,聲帶哭腔,一進門就給跪下了:“殿下,京中剛傳來消息。陛下,陛下山陵崩了!”
“哐當!”赫連熙手中的茶盞摔落在地,“你說什么!”
馬忠良領頭,小何子等一群人齊齊跪下,哭聲震天:“殿下節哀——!”
赫連熙身體晃了晃,林若拙立刻扶住他胳膊,一連串高聲吩咐:“小何子、銀鉤,去將帳幔衣飾都換掉,準備喪服!畫船,你帶好大姑娘,其余一概別管。”又問馬忠良,“京中可有話給我們,奔喪之事怎么說?”
馬忠良搖頭:“陛下駕崩,太子繼位。并無口諭傳來。”
赫連熙咬牙:“好!好個三哥。他這是連父皇最后一面都不讓我們見。”
馬忠良垂頭。
林若拙一想,又問:“宮中娘娘們如何安排的?”
馬忠良為難的抬眼,一咬牙,道:“陛下仙駕之前,貴妃娘娘、淑妃娘娘、魏嬪娘娘……就已身子不好,陸續先去了。陛下大行,皇后娘娘悲痛不忍,病重一日后也去了。”
林若拙倒吸一口涼氣,后退三步。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氣從脊背爬上后腦。
這也……太狠了!
赫連熙卻沉靜了下來,聲冷若冰:“都下去吧。”
馬忠良暗嘆一口氣,告罪退下。銀鉤扯了小何子一把,退入黑暗。林若拙看看他:“你……”
“你也去吧。”赫連熙難得聲音平靜如水,“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林若拙頓了頓,想想還是沒提醒他這是她的房間,輕手輕腳退出,帶上房門。
“夫人。”銀鉤湊上來,輕聲道:“馬總管在院子,有事找您。”
林若拙一怔,領她往外走。黑壓壓的院子中堆了不少東西,站著三個人,最前面一個提著燈籠的正是馬忠良。上前道:“夫人,京中送了兩個人來給您使喚。”
兩個人?林若拙莫名。銀鉤知意的提高了燈籠,微弱亮光照在那兩人臉上。林若拙大吃一驚!
那是兩個穿著普通布衣的男子,一年長,一年少,面白無須。年長者的臉相信所有進過宮廷的人都不會陌生,楚帝身邊內侍第一人:胡春來。
“胡總管!”林若拙震驚無比,“您,怎么是您?”
胡春來十分標準的行了個禮:“夫人,先帝臨終前口諭,讓老奴來伺候您。”
“伺候我?”林若拙真的是驚呆了,“我?你口誤吧?”
胡春來微笑:“正是您。七皇子妃。”
林若拙懵了:“這,這不對吧。怎么會是我,不該是七殿下的么?”
胡春來意味深長的道:“夫人,先帝待人寬厚。您是尊貴人,老奴伺候夫人是應該的。”又指著身后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這是老奴的徒弟,董行書。”
林若拙張了張嘴,又合上。嘆口氣:“也罷,這里清苦,胡總管不嫌棄就好。后院西廂房正好有兩間空屋子,您就住下吧。”
胡春來拱手:“夫人客氣了。老奴現已不在宮中任職,當不得‘總管’之稱,夫人只管喚老奴名姓就好。”
林若拙含糊過去:“這些不急,明日再說。天色已晚,胡,胡公公一路奔波辛苦。還請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