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四郎站在第一列第一的位置上,眼睛緊盯著隊列前李誠中的嘴,忽聽李誠中高聲道:“走!”當即跟隨在李誠中身后,向關門行去。木槍抗在鐘四郎的肩上,他感到有些別扭,似乎槍桿要向后倒下去,便連忙將木槍又向下放了放,穩住了槍身。他小心翼翼的踩著地面上劃出來了圓點,當先穿過關門。來到關外后,圓點分成三列,折向左首,他按照李誠中的吩咐,扛槍踩著最外第一排圓點向左行去,然后站立在左首第一個圓點上,一動不動。
榆關城外,這樣的圓點一共有三排,每排三十個,甲都士兵們每人踩住一個圓點后,等待著李誠中的命令。只聽李誠中高聲道:“轉身!”所有甲都士兵都集體轉向,面對關外,身后是被焚燒后敞開著的關門。
李誠中又高喊一聲:“架槍!”前兩排六十人將肩上扛著的槍舉了起來,然后向前平持。第一排是水平持槍,第二排的槍頭則略略向上,斜架在第一排人的肩上。第三排的三十人則由兩個伙的刀盾兵和一個伙的弓箭手組成,兩伙刀盾兵分左右兩側,中間夾著一伙弓箭手。隨著李誠中“架槍”的口令,刀盾兵將盾牌舉至胸前,右手橫刀舉過頭頂,弓箭手則將弓箭扣上弓弦。
李誠中看了看,糾正了幾個不對的姿勢,然后高呼“殺!”三排甲都士兵也高喊一聲“殺!”向前邁出一步。李誠中連喊三聲,整個方陣也喊著“殺”聲邁進了三步。李誠中點點頭,叫道:“轉身!”整個方陣也隨即向后轉過去,回到各自圓點處,在李誠中的帶領下,一排一排踩著圓點回到關門內。
就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李誠中足足花了一整天的時間,甲都的陣列才初步成型。這種粗糙的陣列讓李誠中很不滿意,首先是出關和入關的時候,隊列行進的前后間隔不齊,有時候松散,有時候緊湊。其次是行進時大伙兒左右不分,走起來腳步顯得很凌亂。最后,讓李誠中最揪心的是,離開了地上標識的圓點,整個甲都隊列就會立刻崩散。尤其是最后那三步看似威風十足的邁進,李誠中在圓點前特意用石子劃出了三道線,才勉強讓甲都弟兄們做到了初步的整齊,沒有了這三道線,李誠中實在不敢想象會是什么狀況。
李誠中知道面對的敵人是即將開創大遼的契丹人,他雖然不清楚具體的年代和事跡,但他知道對手將于今后的近兩百年里統治整個中國的北方地區。整個五代及至北宋,大遼的鐵騎都將成為這片地區的主宰,他們會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俯瞰中原大地,他們立下了兒皇帝石敬瑭,直至控制幽燕十六州,他們將橫掃中原無敵手的大宋禁軍踐踏于足下,甚至一度打到汴梁。他們是將中華文化推向巔峰的大宋君臣和文人士子們心中永遠的痛,是所有宋人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的夢魘。
這個民族正處于歷史的崛起期,他們即將建國,即將征服草原,即將統治河北和遼東,他們的軍威將橫貫整個東亞!這樣的對手,令李誠中每每想起來,便不由得不心里發慌。也許還有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李誠中默默安慰著自己,至少眼下還沒有大遼這個國家,還沒有大遼鐵騎這個名詞,且先把榆關守住再說吧。
黃昏的時候,王大郎回來了。他被李誠中派往關外探察,看看附近的情勢。
“離關口十里,有一座契丹人的營寨。”王大郎喝了一口李誠中遞過來的水,將看到的情形說了。
李誠中有點緊張,忙問:“多大規模?多少人?”
“某數了一下,一共二十三個皮帳。人數不太清楚,大概三四十人的樣子。”
“誰知道契丹人的軍制?二十三個皮帳是多少人?戰力如何?這支契丹隊伍屬于哪個部族?”李誠中掃視了一眼身旁的各個伙長,問道。
這些人里面孟徐興和焦成喬是關外長大的游騎,對關外各族胡人的情況稍微了解一些,孟徐興便道:“契丹人一個皮帳是一個正兵,一個正兵通常帶一到兩個輔兵,這樣算下來,應該是二十三個正兵,二十三到四十六個輔兵。契丹人的皮帳很小,一帳頂多也就容納一兩人。”
焦成喬也道:“以前契丹人從沒到過榆關,他們最多也就是在營州附近游牧,那一片幾年前是品部和烏隗部的牧場。”
李誠中沉思半晌,目前看來,榆關外的敵人一共不到一百人,其中二十多個是精銳的正兵。契丹人兵倒是不多,就是不知道這處軍營的北面是否還有更大的軍寨?他當即命令王大郎和孟徐興、焦成喬明日一早便再去打探,務必深入契丹人北面二十里范圍。
就在這時,城樓上傳來警訊,李誠中一驚,忙帶領眾伙長快步上樓,趴在關墻上向外一看,只見遠處緩緩跑過來三騎,一騎在前,兩騎側后。過不多時,三騎來到關下,仔細往關城上看過來。
李誠中回頭問孟徐興:“射得到么?”
孟徐興搖了搖頭:“有些遠,剛好在射程之外,就算射中了,也沒什么力道。”
李誠中轉頭吩咐王大郎:“馬上整隊,在校場內集合!”王大郎答應著快步去了。校場就位于關門之內,李誠中這是要早做預防了。
焦成喬在一邊喃喃道:“這三個兔崽子要是沖進來就好了,咱們正好來捉來問問。”
李誠中看了看重新豎立在關城上的“周”字大旗,搖了搖頭:“咱們平州軍的大旗就在這里,如果就這三個人,他們是肯定不會進來的,就怕他們身后有大隊契丹人沖城。”
眼下榆關的關門還未來得及修補,契丹人若是攻城,肯定不會蟻附登梯,必定是直接沖著關門來,因此關城上倒是不需多少人把守,絕大部分甲都弟兄都來到關內校場集合,按照白天訓練時的樣子,踩好了自己所站立的圓點,關城上只留了兩個人警戒。李誠中將大部分伙長都趕下關墻,讓他們下去帶兵,自己只留了孟徐興、焦成喬兩個射箭功夫好的陪在身邊。
關上關下就這么對峙著,互相盯著對方看。那三名契丹騎兵帶馬又向前挪了幾步,孟徐興和焦成喬已經悄悄摘下了弓箭,等那三人再往前靠一些,便要發箭。
三名契丹騎兵卻再不往前挪動了,只是原地察看,不時小聲嘀咕著什么。李誠中時而盯著三人的動靜,時而望向三人身后,手心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又過了一會兒,那三人終于調轉馬頭,馳離了關城。看著三人的背影,李誠中眉頭緊鎖。
李誠中下了關墻,來到校場,一看眼前數十個列隊等候的新兵,不禁怒火噌的就竄了上來。這些兵聽說關外來了契丹人,一大半腿肚子都在哆嗦,有幾個臉色發白,嘴唇發干的,正在不停咽著唾沫。看這架勢,若是沒有幾個伙長軍官彈壓,早就轉身逃跑了。
他有些惱怒,大聲道:“我知道你們之前都是從關外逃難來的百姓,你們都被契丹人殺怕了,聽到契丹人一來,我估計你們中的很多人都想轉身逃跑,跑得離這里越遠越好。可是,你們好好想想,你們還能逃到哪里去?逃離了榆關,契丹人就可以占據榆關。逃到平州城,契丹人就可以打到平州城,逃到幽州,幽州就會成為契丹人的牧場!在你們害怕之前,請想想你們現在的身份!你們是平州鎮兵,你們現在的責任是保衛平州,將來的責任是恢復關外的家園!如果連你們都害怕了,都想要逃跑,那你們的父老親人怎么辦!好好想想吧,是個爺們就把腿立直了!”
說完,李誠中怒氣沖沖的回到了關城之上,看著關外逐漸漆黑的荒野默不作聲。王大郎跟了上來,安慰道:“都頭,都是關外被殺怕了的新兵蛋子,和咱們南征時的精銳是不能比的。”
李誠中點了點頭,嘆了口氣。南征一役的后遺癥已經逐漸顯現出來了,如今看來,當時損失的何止是幾萬軍兵,簡直是損失了整個盧龍軍鎮的精銳和膽魄。除了久經沙場的老兵損失慘重外,就連能夠提刀上陣的燕趙健卒和游俠都幾乎損失殆盡,剩下的都是些沒膽的家伙。
等李誠中這口氣消下去,下到校場時,甲都全體士兵還在列隊等候。李誠中自失的一笑,揮了揮手道:“解散!”大伙兒才小心翼翼的慢慢散開。看來這兩天的訓練還算是有些成果,大伙兒已經初步養成了聽令行事的習慣,至少在沒聽到“解散”之前,誰都沒有擅自行事。慢慢來吧,李誠中安慰自己。
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前,馮道和姜苗押解著民夫營的車隊到達了榆關。李誠中現在對民夫營的這些民夫上了心,既然兵都不可戰,不如多弄點人手,充充場面,嚇唬嚇唬契丹人也是好的。
“陪戎要這五十個民夫?這些人都是關外逃難進來的,倒是不需餉錢,給他們吃飽便可。只是陪戎征募新兵入伍,不知是否合適?”馮道小意提醒李誠中。沒有兵馬使的軍令,李誠中擅自征募新兵入伍是干犯軍法的,也是極遭上司忌諱的事情。
李誠中嘆了口氣,將白天的事情說了,道:“三個契丹人就嚇得我手下九十個人哆嗦,如今我也是無可奈何了,只求拉過來壯壯場面罷,多添點人手總是好的。再說,我也不是要征募他們,只需他們到時候站到城樓上即可。”
馮道點點頭:“陪戎不需要某督促民夫把關門堵上么?趕制一座關門是來不及的,但弄些石塊填堵卻可以做到。”
李誠中問:“大概需要多久?”
馮道算了算:“趕制關門至少需要七八日,如果光用石塊堵門的話,會快一些,只需三日。來的時候我看過了,離此二里地有一片亂石灘,可以從那里拉石塊過來,主要是打磨石塊比較耽誤工夫……”
李誠中搖頭道:“來不及,今天已經有契丹人過來探了咱們的虛實,我估摸著明后日就要打起來了。”
馮道“哦”了一聲:“既如此,這個令便由某來下達吧。唔,還需要他們連夜趕制些軍械才好。”
李誠中忙道:“那就拜托可道老弟了。軍械簡單些便是,弄些木槍即可。”
馮道答應著,便召集民夫趕制木槍去了。不多時,關內山坡上便響起了伐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