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王大郎、孟徐興和焦成喬三人便騎馬出了榆關,加大了探察的范圍。馬是車隊里拉車的馬,雖然比不上戰馬,但至少比起兩條腿行動來說要快捷方便很多。
一整天,李誠中都在校場上整訓著甲都的隊列。他昨天的那番話還是起到了一點效果,至少這些新兵都鼓起了些許勇氣,雖然緊張的神情和僵直的動作中仍然暴露了膽怯,卻明顯沒有了昨天那種慌亂。而且,訓練時的緊張和僵硬正在逐漸被反反復復的機械化式動作所掩蓋,行進行列和持槍動作也慢慢開始熟練,就連高呼“殺”的時候,聲音也整齊響亮了不少。
姜苗一直被安排在關墻之上注視著關外的荒野,一遇敵情,他會立刻發出警示。
馮道則繼續督促民夫們趕制木槍。榆關附近多產榆樹,對于制作木槍很是方便。昨天夜里,民夫們采伐了一些青榆,這種樹木材質堅韌且富有彈性,是制作木槍的好原料。因此,馮道令民夫們制作了五十根榆木槍,沒人配發一根,算是完成了任務。因為時間較緊,木槍趕制得十分粗劣,只是勉強有了槍的樣子,很多槍的桿身并不勻稱,槍尖削制得也有粗有細。
李誠中看著這些木槍有些無奈,干脆讓人用黑粘土在槍尖上均勻敷上一層,他自己下到關外抬眼看去,隱約間似乎都是加裝了鐵槍頭的樣子,這才算稍稍安心。
這些民夫們聽說是要上關城持槍值守,都紛紛搖頭,有些膽小的甚至立刻就要離開。馮道和李誠中連忙好一陣安撫,馮道甚至許愿,只要上關城的,一人給三份口糧。在得到不會真個見陣廝殺的保證,甚而得到李誠中“一旦契丹人攻城,準許大伙轉身逃跑”的承諾后,他們才戰戰兢兢開上了關墻。
榆關的正面并不長,大概一百五十步就能從東頭走到西頭。要塞更窄,方圓不到五十步。民夫共計五十人,李誠中肯定不敢讓他們平均站立,他相信,這些民夫若是身旁幾步內無人,恐怕剛一見到契丹人露面就撒腿跑了。人多了才能壯膽,這是古今不破的真理。因此,李誠中將民夫分成了十組,每組五人,大概每隔二十步的距離放上一組,關城上設置了七組,要塞中設置了三組。現在至少從下面往上看,榆關有了些戒備森嚴的模樣。
這幾天里,李誠中和馮道漸漸熟悉了,越發覺得這個年輕的讀書人非常容易相處,他沒有印象中死讀書的那種刻板和教條,在做事情的時候充滿了靈活性,同時又有擔當,用四個字來形容和他打交道的感覺,那就是“如沐春風”。如今一切布置妥當,他不想這個年輕人出什么意外,便善意的提出,希望馮道回去催促第二波支援的軍兵。
馮道一笑,直接謝過了李誠中的好意:“道還想在這里多看看,以前一直都是從書本和卷宗里了解契丹人,有這么個當面接觸的機會,道不想錯過。這里的情況道昨夜已經修書,命人送回刺史府了,張使君對此事十分憂慮,必定會想法子的,不須咱們擔心。”
自從馮道昨夜押解車隊趕到后,兩人一直在忙碌布置,沒有機會詳談,李誠中聽說馮道了解一些契丹人的大致狀況,便忙將昨天王大郎探來的情況說了,然后問馮道是否知道契丹人的實力和究竟。
馮道想了想,開口道:“契丹人兩百年前曾經臣服于我大唐,天子設歸順州羈縻管轄。但該族卻在突厥和我大唐間搖擺不定,首尾兩端。天寶九年,時任平盧、范陽節度使的安祿山曾率大軍討伐契丹,北擊千里,一直打到了土紇真水畔的契丹可汗牙帳,可惜軍中奚人臨陣反水,致使北征軍大敗。此后,契丹人便脫離了我大唐的管轄,但又落入回紇人的手中。直到六十年前回紇滅國后,契丹才重新臣服過來,朝廷授予當時的契丹可汗屈戍為‘云麾將軍’,頒發‘奉國契丹之印’。只是雖說契丹名義上歸附了,但卻一直不受羈縻。要說起來,這六十年里,我大唐風雨多艱,社稷飄搖,又哪里有余力真正讓這些塞外胡人歸心……”
嘆息片刻,馮道接著講述:“道這兩年一邊讀書一邊游歷,曾去過媯州、澶州、冀州,現在效力于平州張使君處,聽說了不少契丹人的事情,也查閱了許多過往的記載和卷宗,眼下契丹人的可汗是痕德堇,夷離堇是轄底,但真正掌握大權的是迭剌部耶律家的釋魯,聽說他給自己封了個頭銜,叫什么于越,契丹語的意思是“總領軍國事”,比咱們的政事堂諸位相公加起來的權力還要大許多……”
李誠中打斷馮道的話,插口問:“等等,可道老弟,你剛才說什么‘耶律家’?”問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明顯有些焦躁和緊張。
馮道不明白李誠中在緊張什么,便解釋說:“契丹共有八部,乙室部、迭剌部、突呂不部、突舉部、楮特部、烏隗部、涅剌部和品部。雖說是八部聯盟,但真正的大權掌握在迭剌部遙輦氏、耶律氏、述律氏三家手中,也屬這三家人丁最旺。遙輦氏世襲契丹可汗,痕德堇便是遙輦氏這一代出任可汗的人;耶律氏始終掌握著軍權,契丹人的稱呼叫夷離堇,咱們漢語的意思是‘天下兵馬大元帥’,這一代的夷離堇便是耶律家的轄底;述律氏和耶律氏世代通婚,也享有極高的尊榮……”
李誠中又問:“你剛才說的那個什么于越釋魯是誰?你說他是耶律家的?”
馮道有些詫異為什么李誠中會盯著問這個釋魯,便道:“這一代的夷離堇是轄底,按理說他應該是掌握契丹軍權的人,但聽說這個轄底只是個紈绔貴族,真正在幕后掌握軍權的是釋魯,他們倆都出自耶律家,還聽說就連轄底出任夷離堇一事,也是釋魯在幕后推動的,因此,釋魯就自封為‘于越’,位在可汗之下,夷離堇之上,不僅掌握軍權,也控制部落聯盟的所有民權。”
李誠中猶豫片刻,還是問道:“你說的這個釋魯,有沒有別的名字?比如‘阿保機’什么的?”
馮道想了想,搖搖頭:“沒聽說過。”
李誠中這才松了口氣。
聽馮道接著又講:“這幾十年里,朝廷已無盛世氣象,咱們盧龍軍名義上雖是大唐軍鎮之一,但實際卻游離于朝堂之外……國家孱弱如此,自然沒有實力征服蠻夷,這些年里,營州已經逐漸廢弛,成了契丹人游獵的牧場……大帥南征之前,咱們軍威仍在,契丹人尚不敢輕舉妄動,可惜南征大敗,如今契丹人已經開始劫掠關外了,只是可憐了這些關外百姓。”
李誠中默然,忽道:“聽說咱們這邊主要面對的是品部和烏隗部,這兩個部族實力怎么樣?”
馮道搖頭:“不太清楚,在契丹八部中,這兩部屬于小部落,丁口應該不算太多。”
既然不是面對整個契丹八部,而且敵人還不是耶律氏,李誠中無形中就輕松了很多,他站立在關墻上遙望遠方,等待著出關探查敵情的王大郎、孟徐興和焦成喬三人,只希望他們不要遇到意外才好。
王大郎三人回來了,帶回來了一個還算不錯的消息。榆關外三十里范圍內,除了這一支契丹人外,再沒有別的軍寨了。而且眼前這支契丹人的數目也點了個清楚,一共四十六個,其中二十三個是正兵,一人雙馬,另外二十三個是輔兵,其中似乎還有漢人。
“都頭,要不要咱們主動打過去?他們人少,也松懈得很!”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王大郎眼中閃動著興奮的火花。
這個提議似乎很誘人,李誠中想了想,還是干脆了當的放棄了。如果手下是南征時的那些健卒營弟兄,他倒是很想過去試一試,但眼前這些兵……還是算了吧。兵馬使周知裕的命令是查探榆關的敵情,在可能的情況下,重新占據榆關,堵住契丹人南下劫掠的通道。如今這個任務已經初步完成,接下來只需在增援到來之前牢牢控制住關城,李誠中便算徹底完成了任務。
李誠中不是不思進取的保守分子,他也明白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但他知道自己手中的力量到底有多大,量力而為才是一個合格的指揮官。
馮道忽然插了一句:“前些天他們擄掠的百姓在不在營中?”
這個問題讓李誠中心里一緊,立刻盯著王大郎。王大郎也一呆,道:“沒有見到,可是附近三十里外確實沒有別的契丹人。”
很明顯,眼前的契丹人只是一支小隊伍,在這小隊契丹人身后,還有數量不明、但規模更大的契丹人營地,被擄掠的百姓送到了那處營地之中,營地離此的距離,應當在三十里之外。眼前這股契丹人的主要目的,很可能是為了查探榆關內盧龍軍的動向和虛實。
所有人背后都起了一身冷汗。王大郎咬牙道:“都頭,要不某再去探探?這次某一定要找到那處營地!”
李誠中搖了搖頭,沒讓王大郎再探。眼前這種形勢下,知道的消息已經足夠,就算了解再多,于大事也無補,反而平白讓王大郎等人再擔風險。如今一切的一切,就是守住榆關,等待援兵到來。
姜苗提議:“要不還是讓民夫壘石堵城?”
這個提議被李誠中直接否決,民夫壘石至少需要三日,不僅來不及,而且等于平白告訴對手,我們很虛弱,我們很害怕。所以李誠中決定重建關門。
“重建關門?可是……所需時日卻要更長!”幾個伙長都不理解。
“無妨。咱們不僅重建關門,而且堂堂正正、大大方方的建,讓契丹人看個清清楚楚!”李誠中斬釘截鐵的下令:“可道兄,你手上的民夫分作兩半,一半在城頭值守,一半去伐木筑門!”
馮道微笑點頭,答應著去了。
可還沒等他招呼人手,值守的民夫已經驚慌失措的呼喝起來:“契丹人!他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