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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至今,行商們對于商路的暢通與否最為上心,各處消息的來路也最是廣泛,當柳城和燕郡才一收復,官府還沒有明確公布之時,在幽州憋了一個冬天的行商們便紛紛啟程,趕往營州。如今關外戰亂不休,想來營州也不甚太平,但既然商路已通,雖是風險甚高,那么同時也意味著巨大的利益。
幽州城內各處貨棧商柜都在套車打點行裝,囤積在各處倉庫中的貨物如流水般裝上大車,街道之上車馬如龍,絡繹不絕的離開南門,趕往平州方向。
與東市紛擾雜亂的情形相比,四條巷中的張宅卻靜得可怕。老都頭鐵青著臉,坐在桌邊一言不發,下首則陪坐著一個年輕男子,只一身團領青衫,卻顯得幾分英武之氣。
年輕男子正是李承約,自從十多日前大帥向各處邊關鎮將發出軍議召集令之后,早已歸心似箭的李承約便單人獨騎連夜趕回幽州,這些天里什么都顧不上了,全副精力都耗在張家宅院四周,終于覓得幾次良機,和蘭兒搭上了話。
他是大戶豪門養出來的子弟,身上本就帶著幾分瀟灑華貴,再加上常年領軍征戰,男兒漢大丈夫的氣概已經透到了骨子里,對年輕女子最具殺傷力,再加上有著酒樓醉遇的小說情節,幾番攻勢下來,蘭兒一片芳心便被俘獲。
大唐民風開放,年輕男女們往往私下結緣,然后再央求父母做媒。李承約和蘭兒兩情相悅后,便興沖沖向自家父親李君操提了出來,但父親仔細了解之后,卻往他身上潑灑了一瓢冷水。
李家是什么身份?李承約曾祖李瓊,官至薊州別駕、朝廷賜封工部尚書,祖父安仁公官至檀州刺史、朝廷賜封太子太保。到了李君操這一代,他是前平州刺史兼兵馬使、朝廷賜封的太子少師,就算如今居家隱退,但幾十年的幽州軍戶世家的豪門底蘊,在整個幽燕大地上影響力可并未減弱多少,乃是盧龍軍中數得上的大軍頭。而李承約自身雖然年輕,卻也已經坐到了鹽城守捉使、定遠將軍的高位,官秩正五品上!
張家雖然在軍中也有一定地位,但如何能與李家相比?張家如今只有一個薊州別將張景紹在苦苦支撐家族,更何況兒子所說的蘭兒一家更是張家的旁支別戶,如何配得上自家兒子?聽說蘭兒的父親只是一個在家守老的老都頭,兄長也只是平州邊軍的一個底層軍官,若是自家和對門結了親,豈不令幽州豪門笑掉大牙?
李君操對兒子的這門親事說什么也不同意,李承約急了,便去找自家母親,有母親出面,李君操最后才點頭,答允李承約可將蘭兒納為妾室。
無論如何,答允總比不答允好,李承約無奈,只得親自登門說明來意,若是張家能夠委屈同意,李承約承諾以正妻之禮大事操辦,媒人、彩禮、過門等等一應婚事程序統統籌備,必定讓張家風風光光。
可再在婚事上風光,說到底仍然是納妾,妾是什么地位,誰心里都有數。于是老都頭鐵青著臉不說話,李承約漲紅著臉不肯走,兩人就僵住了。
只苦了后房偷聽的蘭兒,趴在娘親懷里抹了會兒眼淚,然后擦干淚痕,到廚下提了食籃,強作鎮定的跟老都頭面前找了個采買吃食的借口,徑自出門而去,連看也沒看李承約一眼。蘭兒很難受,她此刻在家里呆不下去,要出門尋個人少的所在好好想想。
蘭兒走了以后,堂上更是冷場,老都頭正要發話將李承約轟走,卻見門外涌進來一群人,當先的正是自家二郎張興重!
二郎回家,老都頭便將李承約暫且拋在一旁,從后房喚出老妻,一家人見面,熱鬧場面自是不提。待張興重拜見過家中爹娘,將一旁的李誠中拉了過來,又是一番熱鬧。
李誠中是隨同兵馬使周知裕一同趕回幽州的,他將柳城諸事托付馮道之后,便帶了張興重一同返回,也有讓張興重回家看望的意思。李誠中在幽州沒有宅院,本來周知裕是打算讓他住到自家府邸的,但李誠中生怕拘束,便借口推托了,自去張興重家借住。同來的還有王大郎和四名親衛。以張興重家的宅院,雖不軒敞,幾間空房總是有的。
對于自家二郎的上司,老都頭不敢托大,謙讓著請李誠中進到正房,落座之后又是一番敘話。
他們在這里說話,李承約卻狠下心死撐著面皮不走,在一旁就顯得有些突兀。他也不避諱,就在邊上聽著,聽著聽著,心里卻起了一絲波瀾,原來這高個子就是如今盧龍軍中聲名鵲起的李誠中!
榆關守衛戰、白狼山軍寨守衛戰、白狼山北麓野戰這幾次大勝都以軍報的形式傳遍全軍,如今李誠中在盧龍軍中可謂名頭響亮。對這個平州系軍官的崛起,幽州各大將門世家都投入了關注的目光,只不過有些注意得比較多,有些則了解得比較少罷了。
李承約的父親李君操是前平州刺史兼兵馬使,和現任平州刺史張在吉一直保持著緊密的聯系。與曾經兼任過平州刺史的大軍頭王敬柔不同,李君操的官途是在平州起家的,最輝煌的經歷也是在平州,從廣義范圍來講,他應當也算做平州系的領軍人物。只不過如今的平州軍應當算作新平州系,因為兵馬使周知裕是大帥劉仁恭的人,與李君操并無瓜葛,但通過張在吉,李君操仍然十分關注平州的情況,并間接影響著平州的局勢發展。
因此,要說到對李誠中的了解,李家是整個幽州最為詳細的。至少李承約就知道李誠中從軍后的大概履歷。南征時以“健卒”身份加入周知裕健卒營,貝州城頭奮勇死戰被提拔為伙長,追隨周知裕鎮戍平州而升隊官,榆關一戰后晉都頭,白狼山軍寨一戰后遷前營指揮使。
一年時間,由大頭兵而官至一營指揮、宣節校尉,如此快速的升遷之路,對于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白身來說實在是有點不可思議,但了解過他經歷的人都明白,這種升遷是扎扎實實的,是沒有半點水分的。
當白狼山北麓和品部主力野戰大勝的軍報傳送邊關的時候,李承約十分震驚,他戍守盧龍塞也有半年了,在去年南征魏博之后損失慘重的他深深明白,以一群新兵和如今勢頭正旺的契丹人作戰,是怎樣的艱難,更何況是野戰,而且還大勝!
讀到軍報最后一行字句的時候,當時李承約和王思同都是半晌無語。好嘛,我們在這里被契丹人壓得喘不過起氣來,你領著一群新兵蛋子居然敢出去野戰(軍報中李誠中當然不會自曝是中伏)?野戰也還罷了,你還大勝?關鍵是,你竟然領著一百人就去攻打柳城?而且還打下來了?這是什么道理!
當時與軍報一同抵達盧龍塞的還有李君操和王敬柔分別給李承約和王思同所寄的家書,書中不約而同提到了這個平州軍前營指揮使、宣節校尉李誠中。李承約不知道王思同的家書里寫了什么,但父親的家書中卻叮囑自己,若是有機會,定要和這個李誠中好好結交一番。
李承約回到幽州的這些天也聽父親談過這個李誠中,據平州方面傳來的消息,這次大帥召集軍議,李誠中也隨同周知裕來了,似乎平州方面還和父親達成了共識,要支持新的平州軍進一步擴大。
沒想到竟然在這里見到了李誠中,李承約的目光牢牢盯在李誠中身上,不停打量。
李誠中也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坐在一旁的年輕人,雙方已經眉來眼去來回接觸了好幾次。見對方眼神似乎充滿善意,李誠中也報以微笑,兩人之間倒似乎有了幾分無形中的和諧。
李誠中忍不住了,趁大伙兒說話中的一個空擋,便問老都頭這人是誰。老都頭的臉色立刻由陰轉晴,冷冷將李承約的來意說了出來,張興重的臉色也陰郁下來,一旁的王大郎幾乎就要破口大罵。王大郎才不管你家里是什么來頭,更不在乎你是什么守捉、什么將軍,和契丹人的幾次大戰打下來,他的自負已經快要爆棚了,他眼里只有李誠中,頂多還有一個周知裕。
李誠中連忙止住王大郎,向李承約一抱拳:“原來卻是鎮守盧龍塞的李將軍,久仰大名了。”
李承約也抱拳回禮:“李誠中這三個字已經響徹幽燕,今日一見,實乃幸會。”
兩人面子上費了一番工夫,算是初步結識,李誠中想了想,便道:“此事恐怕讓李將軍失望了,蘭兒小娘子是不會給人做妾的。”他是張興重的生死弟兄,更是張興重的領頭上司,雖然目前官階仍然比不上李承約,但代表張家發話卻一點問題沒有,而且說話的分量還要重得多。
李承約苦笑道:“雖是妾室,但某保證,一定以正妻之禮對待,某還可以答允,將來再不娶妻。”
李誠中搖搖頭:“名不正則言不順,妾室就是妾室,縱然你以正妻之禮相待,你家大人、叔伯,甚至家中仆役又怎會以夫人之禮相敬?況且將軍今后是否娶妻,恐怕也不是自家完全說了算的。還是請回吧。”
李承約本不想走,卻忽然靈機一動,起身告辭。起身之時,沖李誠中使了個眼色。李誠中便起身相送,送到門外后,李承約深施一禮:“早便久仰李宣節大名,今日初會,實在榮幸。實話實說,某實在愛煞了張家小娘子,小娘子對某也算情有獨鐘,真是不忍就此分離。若是李宣節能玉成此事,承約實不知該如何相報!今后但凡李宣節所求,承約必定拼死達成!”
李誠中一愣,原來是兩情相悅啊,這就不好強行拆散了,他猶豫了片刻道:“若真是張家小娘子傾心于你……那容我再想想辦法,至于報恩什么的,不用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