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昭回歸本營,立刻召見自家大郎李繼儔、二郎李繼韜商議。李嗣昭有好幾個兒子,但成年的只有這兩人,其中李繼儔跟隨他最久,很得軍心,如果不出所料,必是將來鄭王的繼承者。李繼韜從范陽返回后,李嗣昭分了一支軍馬讓他統領,不到半年便即成了模樣,頗有幾分強軍的氣概,故此李嗣昭這次也讓他隨軍出征。
只不過李繼韜對攻打燕軍有些抵觸,這一點讓李嗣昭不喜,李嗣昭的想法是自家二郎還是太過年輕,仍需歷練,至少要讓他明白,諸侯爭霸是容不得婦人之仁才好。
父子三人相見,李嗣昭把和李嗣源商議的經過及雙方的分歧詳細說了說,末了道:“晉陽富庶,位守河東之央,乃立霸之基,孤實不愿棄之。故此,孤欲與韓王再議,將儀州、沁州交予韓王,戰事之后,澤潞二州也由韓王所轄,以求晉陽,未知你二人意下如何?”
李繼儔和李繼韜都沒有說話,默然對視。片刻之后,李嗣昭又道:“但儀州、沁州偏僻之地,只恐韓王不足,孤思來想去,欲以糧秣為器,迫韓王就范,你二人覺得可行否?”
李繼儔忽道:“伯父多疑,父王若以糧秣脅迫,恐生事端。”
李嗣源在老晉王李克用帳下義子中位列大太保。所以李繼儔和李繼韜一直稱呼其伯父。李嗣源的性子不像李嗣昭,是那種有事藏在心里不說,考慮問題疑慮重重的人。河東三王分晉一事,除了李嗣源對河北防范心很重以外,也與他的性子有關。
當時梁王隨手扔過來幾個封王的詔書。意圖在這三個河東重將與李克用之間制造嫌隙,按理說梁王的這一手相當明顯,但效果卻極好。李克用召集李嗣源、李嗣昭和周德威回晉陽“述職”,正是因為李嗣源疑心太重,串聯李嗣昭和周德威拖延返回晉陽的時間,才最終使得李克用和三員重將的猜疑越來越甚。
故此李繼儔這么一說,李嗣昭便覺有理,嘆了口氣問:“依大郎之意,如之奈何?”
李繼儔想了想,咬牙道:“河東擁山川之險。自為一體,何曾有二主之說?父王,莫如趁其不備……”
李嗣昭一驚,盯著李繼儔道:“何至于此?三王分晉,卻仍屬河東一脈。不思齊心抗敵。卻自家相斗,將來如何立足?再者,晉王昨日兵敗身亡,如今只存孤與韓王,更是同心之時,豈可自相殺伐?”
李繼儔道:“父王心存河東,奈何伯父無有此念。力倡攻燕者是伯父,小敗之后畏懼不前者是伯父,瞞著眾人出兵偷襲者是伯父,兵敗后又染指晉陽者還是伯父……卻未知將來竊據河東者乃伯父焉?”
這話字字誅心。讓李嗣昭腦門子撲撲跳個不停。李嗣昭思索良久,終于心動,猶豫道:“只怕不好相與……”
李繼儔笑道:“此事容易,只需今夜動手,以快打慢,以有備而趁不備。滅此朝食、收其殘軍,河東一夜克定!待明日,大軍撤向武鄉,據武鄉之咽喉,坐視梁燕決戰,進可占取潞州、退可穩保晉陽,從此以后,河東姓鄭矣!”
李嗣昭看著侃侃而談的李繼儔,心中寬慰,暗道吾輩有后了。他又看向旁邊始終沉默的李繼韜問:“二郎意下如何?”
李繼韜心不在焉,啊了一聲,又哦著點點頭、繼而搖了搖頭,看得李嗣昭暗暗恚怒。李嗣昭也不理李繼韜,當下與李繼儔密議一番。
黎明時分,鄭軍向只有一道山梁之隔的韓軍大營悄悄摸了過去,到了寨邊,大軍發一聲喊,齊齊涌入,卻不想是座空營,只幾十個老卒在其中酣睡。
李嗣昭大驚,以為中計,連忙揮軍退出韓營。等退了出來,卻發現是虛驚一場,并沒有遭到什么埋伏。李嗣昭提問被俘的韓軍老卒,卻得知李嗣源早已在頭半夜率軍退向武鄉了。
這一下子當真是將李嗣昭氣得肺都炸了。
“父王,老匹夫這是要去搶晉陽啊!此賊竟敢置大敵于不顧,反而要掏了咱們后路,當真是無恥小人!父王,咱們決不能坐視了,否則基業難保!”李繼儔憤憤道,說這話時,他卻忘了自家的所作所為比李嗣源來得更狠。
“不錯,傳令全軍,立刻打點行裝,夜間便即撤軍!……不,午時便走!邈吉列,孤與你誓不兩立!”李嗣昭恨恨道。
鄭軍匆匆忙忙離開了石峪大營,為了趕時間,只是攜帶了簡便的行裝和糧秣,其余物資全數遺棄。李嗣昭本來還想留一支后軍阻擊燕軍,但當此之際,哪個軍頭甘心留下來?問了數遍,個個沉默不語。
李繼儔自請為后軍,信誓旦旦說定要打好阻擊,絕不墮了鄭軍威名,又說當此危難之際,父子連心,只有自己這個做兒子的留下,才會督軍效死,若是換了旁人,恐怕也不會盡力。李嗣昭大為感動,覺得自家這個兒子當真是懂事。但想來想去,自己身邊確實缺不了這個足智多謀的兒子,便否了李繼儔的建議,干脆留下二郎李繼韜,叮囑他只需阻擋燕軍三日便可撤離。
鄭軍精銳很多都跟隨周德威葬送在了襄垣以北的戰場上,兵力所剩本就不多,李繼韜自己麾下也只有八百人。目送大軍離開石峪,消失在了崎嶇的山道之間,李繼韜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悵。
李繼韜將麾下士卒放置在前方臨敵的幾處高地上,簡簡單單下了軍令,要求各部阻擊三日,便自返回營帳,一整天都沒出來。
石峪大營的動靜不小,自然驚動了不遠處對峙的燕軍。周坎下令各部戒備,隨即又調了幾個營頭攻打石峪大營前沿的幾處小山頭,試探對面的反應。
燕軍一番試探攻擊之后,立刻發現了守軍的薄弱,于是飛報周坎。綜合各方戰報,襄垣戰場指揮部判斷,李嗣昭和李嗣源很有可能已經北撤,馬上命令加大攻擊力度。
駐守石峪大營前沿幾處高地的李繼韜所部與鄭軍其他軍隊不同,頗有幾分燕軍的氣象,這一打下來,居然將山頭守到了太陽落山,只不過損失不小。戰至黃昏,燕軍后撤,把守各山頭的軍官都松了口氣,立刻匯集到李繼韜帳下,請示下一步的守戰之道,其實他們已經自感無力,覺得守不下去了。
李繼韜已經在帳中喝得酩酊大醉,哪里有什么守戰之道,被幾個軍官灌了幾碗醒酒湯,終于似醒非醒,起身卻吐了一地。眾人茫然間,就聽李繼韜打著酒嗝喃喃道:“守?怎么守?燕軍如此強悍,卻如何守?守不了,便降了就是……”
第二天一早,等燕軍拉上投石車來,沒等發石,幾處山頭便俱降了。李繼韜昏睡之中做了俘虜,周坎聞著他一身酒臭,皺著眉搖了搖頭。
武鄉離石峪并不遠,只不過山道難走,故此行軍較慢。但鄭軍在李嗣昭的拼命催促下,仍是第四天頭上便趕到了武鄉,遠遠望見武鄉城頭,李嗣昭下令大軍停步。
鄭軍哨探偷偷低近武鄉,卻見城上一切如故,城頭上插著張瑰的將旗。李嗣昭和周德威起兵向南的時候,留下三員大將駐守武鄉,其中李紹宏是周德威的部將,唐禮和張瑰分屬李嗣昭。哨探遙望城頭良久,依稀分辨出城上駐守的一名軍官是熟人,當下壯著膽子繞出來,向城頭發問。
不久,張瑰出現在城頭,向哨探解釋,說昨日李嗣源入城,想要詐開關防,被自己和唐禮識破,已經將其斬首了。
哨探大喜,立刻回報李嗣昭,李繼儔生恐這是張瑰降了李嗣源之后的詭計,便要求張瑰親自帶李嗣源人頭來見。
張瑰毫不遲疑,攜李嗣源、任圜、李紹宏等人首級親自出了武鄉,前來迎接李嗣昭。見了這幾顆腦袋,李嗣昭大喜過望,于是命大軍入城。
輕兵回襲,又是出其不意的詐城,這得要多蠢才會事機敗露?李嗣昭和李繼儔一邊思量著獨占河東的美妙前景,一邊笑呵呵的詢問著張瑰其中的經過。張瑰當即繪聲繪色講述一番,說得非常有趣,引發了鄭軍上自李嗣昭、李繼儔,下自各路軍頭們的齊聲歡笑。
等行到武鄉城下時,張瑰引著李嗣昭、李繼儔等進了城門,兩旁都是全身甲胄的、刀槍弓弩齊全的軍士,個個虎視眈眈緊盯著李嗣昭一行。
李嗣昭正在奇怪張瑰麾下何時有了那么多精良的軍甲之時,忽見迎面奔來一騎,馬速極為迅捷,騎者手握一桿亮銀長槊,一聲如雷般的嘶吼響起:“韓進通,識得某么!”
韓進通是李嗣昭拜李克用為義父之前的本名,已經二十多年沒人這么喚過,此刻乍聽有人這么一提,李嗣昭當即渾身一個激靈,正要發怒,卻猛然看清了來人,不覺從頭涼到腳。
此人又是李存勖!
(咦,老飯為什么說“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