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中,瓢潑大雨轟擊著原野,遙遠的方向,甚至有悶雷從云層滾過,浩大低沉的聲響,仿佛天都在傾塌。
黑暗籠罩的空間之中,一點橘黃燈光亮起,光線于奔騰的雨幕之中折射,在車窗外氤氳成一團,車內,坐在允兒床邊的安俊赫,將按在女孩額頭上的手收回。
滾燙的體溫還在手心殘留,他轉頭無奈地望著目光關切的林秀晶看樣子有39度以上,應該是中午掉河里受涼了……”
能達到這樣的高溫,發燒肯定不是她睡著之后才開始的,或許時就有了低熱,只是允兒一向粗心,即便感覺到身體有點不適,恐怕她也不會放在心上。
若非她又做噩夢,說夢話把睡覺有些警醒的林秀晶吵醒,幾人還不一定能。
“泰妍,找到退燒藥了嗎不跳字。
“找到了,找到了。”穿著睡裙的泰妍,頭發蓬松地跑。
之后是幾人的忙碌,把還在迷迷糊糊的允兒叫醒,哄著她吃了藥,但沒過多久,她卻全都吐了出來,再次喂的時候,又是這樣,如此兩次,小丫頭吐得黃膽水都出來了,嚇得幾人不敢再胡亂給藥。
皺眉望著手里的藥瓶,安俊赫不是醫生,無法理解允兒這是癥狀,沒辦法服退燒藥的話,她這樣高燒持續下去,說不定會燒出病來。
旁邊泰妍、智秀、林秀晶出著主意,酒精擦浴、冷敷之類,但如今在休旅車上,委實沒有物理降溫的條件。聽著身邊床上,吐完之后昏昏沉沉睡去的允兒,又開始語速極快地輕聲叫著,安俊赫邊為她拭去額頭的汗水,邊沉吟著看向窗外。
沒多久,她們聽到他說你們留在這里,我送她去醫院!”
“不開車?”幾人愣了一下,林秀晶當即反對,“那行,外面雨下那么大。”
“就是雨太大,才不能開車,把雨衣找給我,我背著允兒步行。”
“可是……”擔心他的林秀晶還想勸解,但她也,安俊赫的選擇是對的,外面道路濕滑,夜又黑得深沉,像休旅車這樣大的車子根本不能上路,否則難保不會出問題。與其冒出車禍的風險,顯然步行更為穩妥。
可這里距離最近的小鎮,車程雖只有幾十分鐘,若步行的話,少說也要一兩個小時,身體健康的人或許撐得住,但安俊赫身上帶傷,她實在不放心。
不過勸解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橘黃的光暈下,安俊赫輕輕把允兒抱在懷里,一面為她擦去汗水,一面湊到她耳邊低聲說著,那一瞬間他臉上流露的溫柔與憐愛,令她深深明白,再阻攔下去,只會惹他不高興了。
于是她把剛要出口的話咽回肚里,頓了頓,起身找出雨衣我陪你一起。”
“不用,你留在這里照顧智秀和泰妍。”
說罷,不待她、泰妍、智秀三人再說,安俊赫把允兒背起來,拉開雨衣的拉鏈,抖手披到身上,隨后拿起一支應急燈,打開車門沖入風雨之中。
記憶是很神奇的一種,有時候想要記得清楚,卻總忘掉,有時候想要忘掉,卻偏偏總有一些畫面浮現于眼前。
允兒做了一個夢!
應該說,有一段記憶經常出現在她夢中。
那似乎是很小的時候,畫面中,無邊的黑暗包裹著一棟面積狹小,被舊照片般的陳舊色彩籠罩的小屋。小屋里,僅容得下兩張桌子的客廳,雖小卻溫暖,正中位置燃燒著炭盆,一個美女的躺在炭盆邊的躺椅上,時而用勾針勾幾下手里的毛衣,時而微笑望。
那雙清澈眼眸里的愛意,即使還很小,她也能感覺到,于是格外依賴,總是在爬出幾步之后,便向那個伸出手,啊啊地叫。
然后會,抱起她。那身影對她來說,是如此巨大且充滿著安全感,她會抱住她的脖子,哼哼唧唧地撒嬌,會窩在她懷里,噙住手指美美地睡著,會在她以為已經把她哄睡著,放下她轉身想要離開時,陡然驚醒,嚎啕大哭。
幼小的孩子如此癡纏,美麗的卻沒有半點不耐,教她從爬行到站立,從站立到行走、到奔跑,到她望著她的視角,漸漸從小腿成長到與她雙眼的平行。
她在她林允兒的生命中,扮演著如此重要的角色,但是某一天,她卻忽然離開了。
夢境的畫面倒退著,仿佛又回到小的時候,小小的她,向那個身影伸出肉肉的小手,咿咿呀呀。那個身影毫不留戀地轉身,在充塞了痛楚的跳幀與雪花點的畫面里,漸去漸遠,成為視野里一抹模糊的輪廓,儼然蠟筆涂鴉拖拽的線條,粗糙、凹凸不平,閃爍著,偏離著,最終走入無窮黑暗。
心臟像是被撕裂了,痛苦猛烈侵襲,然后,醒來!
意識回歸的剎那,頭痛得很厲害,依稀記得誰給喂了藥,可是胃瘋狂地翻騰著,不多時便全都吐出去,僅有的清醒似乎也隨之離去,意識再次陷入朦朧之中。
又一段凌亂的記憶,仿佛跳動的幻燈片,在夢境里輪回播放。
每一個破碎、定格的畫面里,都有那個的存在。她喂她吃飯,給她唱搖籃曲,為她梳頭發,幫她推著秋千……無數畫面就這樣零碎的一幀幀閃過,每個畫面都靜止,變幻的唯有那個,有時微笑,有時慈祥,有時寵愛。然而當這些畫面仿佛快進一般,一直拉到盡頭時,出現的是凄迷的灰色。
廣闊,漫無邊際。
灰色空間巍峨地橫貫在她和那個之間,如此巨大,大到令她禁不住的恐懼、害怕。耳邊似乎回響著那個的聲音“允兒,別怕,我在這里”,可與那溫柔的話相反,灰色空間的另一邊,那個面無表情地轉身,向空間深處走去。
她害怕的追上去,又哭又叫,卻無論如何都追不上。
“騙子!你騙我!”
她凄厲的向那邊哭喊,跑得腳軟了,一個蹌踉往地上摔去,然后在無比清晰的失重感當中,陡地驚醒。
凜冽風聲,在她醒來的剎那驀然灌入耳中,風冰冷地撲面刮著,雨水轟鳴。她似乎不在車里了,一個寬闊的后背背著她,醒來的前一刻,似乎剛因為路滑,背著她的人險些摔倒,應急燈凌亂劃動的光柱閃爍,細微的光芒里,她看到一只青筋暴露的手,牢牢抓住一根在兩人面前迎風搖晃的枝椏。
“唔……”
不知是否覺,她好像聽到一聲滿含痛楚的悶哼。
咔嚓——!
纖細的枝椏終究無法承受兩個人的重量,哀鳴著斷裂了,平衡忽地失控,狂風暴雨之中,她只感覺到周身一緊,溫熱包裹而來,緊隨其后,視野開始旋轉、上下交、翻滾,但是預想之中的痛苦卻半點沒有,朦朧的思緒奇怪著,直到翻滾不知多久,最終停下來,一直死死包圍、禁錮住她的那股力量豁然松弛,風將雨衣吹起,冰冷雨水澆在臉上。
狠狠打個激靈,熱烘烘的腦袋為之一清,之前幾乎停滯的思緒開始轉動。
她抬起頭,就著同樣滾落的應急燈光芒,將一副令她心里陡然浮上酸楚的畫面映入眼簾。
她的俊赫哥一手撐在地上,完全不見她曾經見過的冷硬、酷烈與不動聲色,他似乎從高高的神壇墜落了,像個急躁的凡人,脾氣暴躁地狠狠抓起應急燈,那只抓住燈的手上,鮮血縱橫,與雨水、泥漿混合成詭異的顏色,痛楚讓他表情扭曲,但即便如此,他依舊撐在她上方,為她遮擋住風雨。
隨后她感覺到,他把她抱起來了,湊到耳邊以與焦慮表情完全不符的溫柔聲音,輕輕地說允兒,別怕,我在這里。”
之前的夢境,這樣一句話聽了無數遍,卻只讓她怨恨。
如今才恍然發覺,原來……它們并不是那個說的……
是的,他在這里,即使摔倒都沒有放開她,即使從山坡滾落,也把她護在懷中,沒有片刻離去。
心底的酸楚開始沸騰,逐漸從眼角滿溢出來,從夢境里攜帶出來的痛苦,這剎那似潮水般退去,允兒努力睜大眼,將黑暗中他模糊的輪廓深深印在眼底。
外面風聲正烈,但他的懷抱卻溫暖猶如晚春。
這一刻,女孩忽然覺得確實要把一些遺忘掉了,因為,有更重要的記憶需要填充進去……
多年以后,已成長的林允兒,戴著眼鏡,坐在橘黃的臺燈前,回憶起這一夜,在攤開的日記本里這樣寫道——
一個人欺騙了我,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背叛。但還有一個人,將背叛從我心里抹去。現在回想起來,那個雨夜大抵是改變我一生的契機。15歲的林允兒,在那瞬間成長了很多很多,她從噩夢中脫離出來,她開始愛上一個男人……
記到這里,眼前仿佛又出現雨夜中,抱著嬌小的她,那個艱難跋涉的身影。視野盡頭,漆黑雨幕中由燈光點綴出輪廓的城鎮,遙遠的仿佛永遠都靠近不了,高燒的痛苦依舊折磨著小女孩,但女孩心里更多的,卻是猶如進入港灣的心安。
臺燈下的女子,恬靜地微笑著,繼續寫道:
……是的,不是朦朧青澀的好感或者喜歡,從那時,我就愛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