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仙前行不幾步,一片狼藉的山壁,以及上面清晰的拳頭血印,在夕陽的照耀下,顯得分外的鮮明。
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為山壁上殘存的痕跡所觸動,楚留仙禁不住想起了昨日依稀也是這個時候,也是在這里,他下了一個怎樣的決定。
“本來還想著,走出去,去追趕‘他’的背影,沒想到……”
“我還沒來得及走出去,‘他’便要從天而降,出現在我的面前!”
楚留仙搖頭嘆息,直覺得世事無常,造化弄人,實在是無法預料。
嘆息聲中,他繞過山壁,撥開了其后一團生長旺盛的藤蔓,一矮身,鉆了進去。
藤蔓如幔,其后竟是隱藏著一條曲曲折折的山縫,游走在山石的罅隙當中,前行近數十步,眼前豁然開朗。
山縫之后,竟是一個空曠無比的山腹洞穴。
這個洞穴之大,仿佛是將整座山的核心部分,盡皆掏空了一般。
本來山腹之中,幽黯無光,沉靜死寂才是常理,然而在此處,卻有天光、水光,以及帶著融融暖意的紅光,浮動在每一寸的空間中。
隱隱地,還有水聲潺潺,往復環繞,宛如天籟。
天光源自山腹之頂部,那里有一個巨大的四方形豁口,接引天光入內;水光泛自山腹洞穴的正中央,洞頂豁口之下,一潭碧水在冒著寒氣。
于寒潭碧水之側,有一株小臂粗細大小的火紅色小樹生長著。
這株火樹頭頂花苞,通體如珊瑚而晶瑩,不住地散發著紅光。
踏入了這個山腹洞穴,楚留仙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這是屬于他的地方,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隱秘所在。
小時候山中失途,偶然撞入了這處山腹,這里便成了他的練武場,十余年如一日,呆在這里的時間比什么地方都要來得長。
每一次修煉得累了,楚留仙就會在寒潭處洗洗臉,濯濯足,再背靠在火樹上,閉上眼睛小憩,所有的疲倦都會無影無蹤。
火樹、寒潭邊緣,離他進來的洞口,約有數十步遠近,楚留仙卻沒有徑直走過去,而是怪異不自然地沿著山壁,繞了一個圈子,這才走到了寒潭邊上。
“嘩嘩”聲響,他把頭埋入了寒潭當中,久久不出。
好半晌,伴著水聲,楚留仙把腦袋拔了出來,也不擦拭,就這么背靠火樹而坐,整個人平靜了下來。
“嗯,沒錯了,能做的,我都做了。”
“剩下的就是……”
楚留仙緩緩閉上了眼睛,從口中迸出了一個字來:
“等!”
這一等,就是個把時辰。
從始至終,楚留仙都在閉目養神,猶如睡著了一般,可要是此刻山腹中有第二個人在,定然能聽到那“砰砰砰”,擂鼓一般的心跳聲音。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心跳的聲音也愈急,愈響,一直到某一刻,這個聲音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了。
“刷!”
虛室生白,楚留仙豁然睜開了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視著前方的洞口處。
他的耳朵,也在一顫一顫地,似是在聆聽著什么。
“一,二,三。”
“四,五,六。”
當楚留仙默數到十的時候,“啪啪啪”的衣袂破空之聲,由遠及近,直入山腹。
“來了!”
楚留仙本來停滯住的心跳,以比之前還要快上十倍的速度,在劇烈地搏動著。
“砰砰砰”
聲聲沉重,聲聲急促,分不清楚,到底是他的心跳,還是那不住欺近的腳步聲音。
突然,楚留仙霍地一下,站了起來。
同時,另一個人,從洞口處竄了進來。
瞬間,目光碰撞,兩個人齊齊渾身劇震,僵硬當場。
山腹中,好像憑空多出了一面鏡子,鏡子里多出了一個彼此,火樹下,洞口外,兩個一模一樣的少年。
一開始的震撼過后,兩人不由自主緊繃住的身子都放松了,相視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之中,滿是濃濃的歡喜。
笑罷,楚留仙,與“他”——公子留仙,不約而同,脫口而出:
“終于……見面了!”
多少感慨,多少無常,都集中在這句話中。
楚留仙和公子留仙頓了頓,好像約好了一樣,又一次同時開口:
“我沒想到會有這一天!”
“我早在等著這一天!”
上一句,是楚留仙所言,天知道在一天之前,他還想著離開山村,踏上追趕“他”背影的艱難旅程,自然不會想到兩人會在這種情況下相見。
下一句,是公子留仙所說。說話時候,那種絕對的信心與信念,好像只要他愿意,就一定會達成。
這一句話說完,兩人沉默了下來,各有所思。
“啪”
直如天意一般,在山腹中楚留仙他們兩個沉默下來,落針可聞的時候,火樹枝梢上,那個孕育了很久很久的花苞兒,發出一聲雀躍般的響動,徐徐綻放了開來。
銀燦燦的一朵小花,驕傲地挺立在樹梢上。
霎時間,滿室生輝,銀花放出的光如白練,環繞在楚留仙與公子留仙的周遭,如同有形的絲帶,將他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火樹銀花啊!”
公子悠悠地走來,如同楚留仙進入山腹洞穴中一般,沿著山壁,背貼著墻,以一種別扭地姿勢走過。
走到了火樹銀花的前方,公子駐足道:“火樹,非仙靈之地不長;銀花,非仙靈之氣不放。”
“此本仙靈根,善聚靈氣,極其珍惜,我一直想找它,發動了我們神霄楚氏一族的力量,還是遍尋不獲。”
他一手背負在手后,一手自然地搭在身前,風度翩翩,侃侃而談。
看著眼前這個連續在夢中出現了十六年之久,熟悉又陌生的公子留仙,楚留仙不由得有些恍惚。
此刻的公子,分明是衣衫襤褸,沾滿了塵土,偏偏只是往那一站,悠然地說著話,就給人以一種只是誤入了凡塵般的感覺。
如此氣度,讓人心折。
“兄長你真是好福緣,有此火樹銀花相助,無怪乎只能靠著片鱗半爪的周天培元法,就修煉到引氣期的巔峰,用不了多久,就能踏入到真靈期。”
公子留仙極其自然地以“兄長”稱呼,頓時讓楚留仙心神劇震,從恍惚中被震了出來,一聲“什么”險些就脫口而出。
話到口邊,重新被楚留仙給咽了下去,沉默不語。
自從知道夢中那個“他”,不在飄渺的神仙地域,而是處在同一個世界后,他自然不可能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
楚留仙沒有追問,反倒是公子留仙贊嘆出聲:“不愧是兄長,就是與那些碌碌之輩不同。”
“等解決了那個跳梁小丑,我在與兄長細細道來。”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
公子留仙在說完了這句話后,自然地走了過來,學著楚留仙的樣子,一屁股坐到了他的旁邊。
兩人長相一模一樣的少年,以同樣的姿勢并肩坐在一起,若非兩人衣著打扮相差太遠,任誰都不會懷疑這是一對親兄弟。
楚留仙笑笑,公子留仙話里面的意思,他又如何不懂。
任誰,遇到這樣天上地下的不公平待遇長達十六年,又在情緒激蕩下,猶自沒有本能地追根究底,只能說明這是一個足夠冷靜理智,且心中不含怨氣的人。
若是怨氣沖天,指天罵地;若是魯莽沖動,不分時間地點地揪著不放,這樣的人,注定沒有前途。
“以后有的是機會說!”
楚留仙笑笑,道:“你倒是不著急,短時間內追不上來嗎?”
“咳咳咳咳咳咳”
公子剛要說話,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近在咫尺,楚留仙清楚地看到,伴著咳嗽的動作,他的前胸、腰間,不住地有鮮血在沁出,很快暈成了一片。
談笑自若的他,竟是早已重傷在傷。
楚留仙神情凝重地問道:“你受傷了?”
“嗯,還不輕,朱雀真靈都被打散了。”
“一路下來,斬殺了三個真靈,兩個通幽,豈能不付出點代價?”
劇咳過去了,公子依然是一副悠然自若的樣子,臉上仍舊帶著輕松的笑容,語氣中更是輕描淡寫。
“先不說這個。”他擺了擺手,道:“兄長放心,那人短時間內追不上來。”
“有兄長你的陷阱,符箓之術,相輔相成,即便是我明知道通過之法,依然弄得狼狽不堪,那個跳梁小丑想要找過來,還要點功夫。”
“我倒是好奇,兄長你是如何確定,我跟你一樣,能夢到彼此?!”
“在九曜古船上,我夢到你在山上各處布置陷阱,還有意讓我看清楚你所有布置,便知道不對勁了,特意留心記憶了一番。”
“果然,我力竭落下,竟然正好落到這座山中。”
“現在趁著還有時間,兄長可能告訴我答案?”
單單看他臉上那饒有興致的模樣,就知道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真有興趣知道。
楚留仙面露微笑之色,愈發地覺得,眼前這個公子留仙在夢中所處的環境里,為敵我所有人看重,不是沒有道理的。
遭逢劇變,身受重傷,大敵當前,生死一線,還能談笑自若,渾若不覺,天下之大能有幾人?
“很簡單啊!”
楚留仙面露緬懷之色,說道:“某人在三歲之前,常常夢中驚醒,說有怪夢,偏偏各種方法都治療不得,還是在之后某一天,突然絕口不提的。”
“還有,你十三歲那年,一次夢中我看到你隨身侍女腳步不便,行走如新婦,一看就是剛剛破瓜不久的。”
“再看你們平時言行,親昵似是房中人,可是無論之前之后,我從來沒有見過你與任何一個女人行過房事。”
“要知道,除了這次之外,我每次夢到你都是夜晚,這難道還不奇怪嗎?”
在楚留仙似笑非笑的目光下,公子留仙輕咳了一聲,扭過了頭去。
“哈哈哈”
看到始終風度翩翩,氣度不凡的公子留仙也會露出這般神態,楚留仙不由得大笑出聲。
公子留仙別扭了一會兒,也隨之搖頭失笑。
偌大山腹之中,再次滿是笑聲在回蕩。
兩人之間,若有若無的隔閡與陌生,亦隨著這一聲大笑,消失得無影無蹤。
楚留仙之前做出那么許多的布置,以及那些怪異的動作,答案也都在其中了。正是認定了公子留仙如同他自身一樣,兩個人都能夢到彼此,不然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
至于他自身,那就更不用提了,只要公子留仙在夢中看到哪怕一次他修煉的情景,自然就能判斷出他能夢到什么了。
兩人笑罷,公子留仙淡淡地說道:“客人也差不多要到了,兄長,你可還準備了其他東西來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