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太太六十多歲,生得慈眉善目,心寬體胖,像尊大佛,頭發已經花白,用白玉蘭簪子綰了個發髻,戴著珍珠抹額,身上穿霜色軟綢衣裳,手里揉著兩只文玩核桃,聞言微微起身,旁邊立著的雪盞立刻上前相扶,把兩個秋香色金錢蟒靠枕塞到林老太太背后。
林老太太不緊不慢的:“出了什么事兒啦?快起來,你們小姑娘家家可不興哭哭啼啼的。快,有話起來說。”
曹麗環非但沒有起來,反而“咚咚”磕了兩個頭,滿臉上帶著淚,帶著倔強可憐的神色,抽噎著:“老太太,方才我做了錯事,惹得大表舅母不高興,我知道自己錯了,求表舅母責罰,別……別趕我走……”說著嗚嗚哭了起來。
秦氏聲音平和:“不是你嫌了林家,怨恨了我們么?怎么張口閉口說是我趕了你?”
曹麗環拼命搖頭,耳墜子打在臉上:“不,不,表舅母,是我說錯了話,你看在我年紀輕不懂事的份上教教我,憐恤我是個沒爹沒娘的浮萍草,自小沒幾個人指教,這才頂撞長輩……”淚光閃閃的看看林老太太,又看看秦氏,哽咽道“……我,我真的錯了……饒了環兒罷……”
王氏是個軟心腸的,不知道方才那一番變故,只覺著曹麗環哭得可憐,便想給說情,看著秦氏:“這,這環姐兒也是年紀不大,她……”卻瞧見秦氏向她遞眼色,便立刻住了嘴。
秦氏心里頭拱火,她在京城時就聽說這曹麗環跟趙月嬋沆瀣一氣,合謀撈林家的好處,又慣會在老太爺、老太太跟前裝乖買好,今日見她言談舉止簡直同市井潑婦沒什么區別,心里便愈發厭惡,正想抓個時機將她逐出去,沒想到她竟是個精明的,竟一鼓作氣鬧到老太太跟前。
秦氏深吸一口氣,說:“那你說說,你錯在哪兒了?”
“我不該頂撞長輩,不該亂發脾氣跟丫鬟打架,不該惹太太生氣……表舅母,饒了……”
“你怨怪老太太把你當外人,說這明明是家宴,卻讓兩個丫頭把你攔在門口不讓你進來,還說老太太都這樣,那些個狗眼看人低的丫頭哪個能把你放在眼里,當正經主子敬著。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秦氏悠悠的將曹麗環方才說的那番話講了出來,林老太太臉上有些不好看。誰知曹麗環神色坦然,仿佛早就料定了秦氏會這樣說似的,反而慘然一笑:“表舅母,你可知方才那些個丫鬟是怎么說的?她說林家的老爺太太公子小姐們才是正經主子,問我是哪里來的主子,不過是個八竿子親戚,占著林家的便宜,還不如他們這些當奴才的……表舅母,這番話每一句都字字誅心呀!縱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可好歹也懂得‘廉恥’兩字怎么寫,這讓我……怎么能忍得下……”曹麗環哀哀的哭,用袖子拭淚,將臉上的脂粉都拭了下來,反倒顯得愈發的可憐了。
王氏臉上顯出憐憫的神色,林老太太也似是有些不忍,雪盞聽曹麗環要攀咬琉杯,不由有些焦急,看了看秦氏。
秦氏臉上仍平靜無波:“就因為這,你就能不顧體面跟小丫頭子打架?一口一個‘小賤人’的罵著,我且問你,你大家閨秀的體面上哪兒去了?我好意提點你,你卻還遷怒我,遷怒老太。我們不圖你念著林家的恩,卻也不想同你結怨結仇。”
曹麗環一聽這話,哭得更厲害了,雙膝緊著向前蹭了幾步,流著淚說:“表舅母,都是我年紀小不懂事,我是油蒙了心才說出這樣的話,也不怪表舅母惱我,我也恨我這個脾氣和這張惹禍的嘴!”說著“啪啪”狠狠抽了自己兩記耳光。
唬得林老太太連忙擺手說:“這是做什么!環姐兒快住手!”又看了秦氏一眼,喚著她的閨名:“英丫頭,你看這事……”
秦氏心中暗罵,如今曹麗環這般做派,反倒顯著無辜可憐,若是再相逼下去,便顯得長輩刻薄可惡了。
曹麗環見事有轉機,忙加了把勁兒,眼淚簌簌的滑下來,眼眶鼻頭都紅紅的,凄然道:“老祖宗,也怨不得表舅母惱我,千錯萬錯都是我做得不對。只求長輩們憐惜我父母雙亡,雖有個親哥哥,卻直做點小本生意,半分指望不上,我本就是無依無靠之人,到哪里不被人踩幾腳,啐幾句,是我自個兒又個好強的心氣兒,生怕嫁出去讓夫家瞧不起,這才厚著臉皮投奔,好讓人知道我是從林家抬出去的,也算有個靠山,從此高看一眼……也不怨丫頭婆子會這么說……本來,本來我也不是林家的正經主子……是我當時拉不下這個臉罷了……只盼著老祖宗和兩位表舅母念著我年紀小,又是個浮萍之人,在府里賞我一席之地,我也不要府上的月例,有個容身的地方,我便知足了……”說著便要大哭,卻偏偏忍著不讓哭聲太大,“求求你們,別趕我出去!”
一邊說著一邊磕頭,腦門上立刻紅了一片。林老太太急忙起身相扶,一把托了曹麗環的手臂,說:“好孩子,快起來,地上涼,別凍壞了身子。”
曹麗環不肯起,只將頭扭過去看秦氏的臉,萬般的可憐凄惶,連那原本高壯的身子都佝僂起來,縮得更小,哀哀說:“表,表舅母……環兒真的錯了,以后環兒即便出嫁……也會常回來……孝順你們……求表舅母別趕我……”
這一番形容實在是見者傷心,聞者流淚,王氏都忍不住滴了兩滴眼淚,跟秦氏說:“嫂子,你念在她年紀小,就別趕她了,我看她也不像個壞孩子,不過欠點規矩,以后你多教教她,啊。”
秦氏臉上早已泛出慈愛之色,上前拉著曹麗環的手,把她散亂的鬢發抿到她耳后,語重心長的說:“你這傻孩子,我哪是真要趕你走,不過剛才見你不服管教,便編個話兒嚇唬嚇唬你罷了,都是一家子的親戚,哪能說出兩家的話?別說我們讓你走,就是你自己要走,我們也是不依的。方才你還帶了禮物特地來接我們,我這高興得跟什么似的,一回來就打發人給你送些土特產小玩意兒過去。只是你以后要記著,可別再跟丫頭吵嘴,沒白的丟了身份,也讓我們瞧著糟心。”
曹麗環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還在連連抽泣著。林老太太張羅雪盞給曹麗環倒茶,王氏已經吩咐丫鬟打水給曹麗環凈面了。秦氏拉著曹麗環的手,坐在床榻便絮絮說話,儼然母女一般慈孝。
轉瞬間,屋中已從一派肅殺變成了其樂融融。
厲害!真是厲害!!香蘭縮在門口,看得目瞪口呆。在心里忍不住給曹麗環伸出大拇指——怪道這位表姑娘能在林家如此橫行霸道,如魚得水,原來真的是有兩下子的!原本立馬要卷鋪蓋走人,沒想到三言兩語之間顛倒黑白,不但讓自己留下,還博了長輩的慈愛,能撒潑鬧出去也能舍臉拉回來,能伸能屈,口舌了得,眉眼通挑,會看眼色,甚至還用上了苦肉計,那兩記耳刮子力道決計不輕!
香蘭心中感嘆,這臺上的戲子都沒有曹麗環能說會演。
但那秦氏更不是省油的燈,明知曹麗環狡辯,甚至在言辭上故意屈解為“表舅母要趕我走”,可不亂陣腳,兵來將擋,不動聲色間把曹麗環罵老太太的壞話就抖落出來,所說每一句的意思都占著一個“理”字,讓所有人都明白,是小輩在跟長輩無理取鬧,長輩卻不以勢壓人。
到后來,曹麗環祭出苦肉計,林老太太心軟了,秦氏便急轉直下,一副面無表情的冷臉,登時慈愛備至,將“趕走”的話,用一句“編排的話嚇唬你”輕輕揭過。姜到底是老的辣!
香蘭心里細細琢磨一番,再看秦氏的眼神,便隱隱帶著敬畏。
待出了壽禧堂,曹麗環滿面和煦的笑臉瞬間陰沉下來,回到羅雪塢發了好一頓脾氣,砸爛了兩個杯子。香蘭對著鏡子一照,只見雪白的臉頰上浮出森森指痕,腫得老高。便躲在茶房里,尋了些藥膏涂上。劉婆子見了連連跺腳,罵了幾聲造孽,用冷水泡了毛巾給香蘭敷臉。香蘭把頭發重新散下來梳理,卻發現鬢邊戴孝的白絹花沒有了,不由自嘆倒霉——那絹花是府里發的,上好的白絲絹,每人只有一朵,如今她的丟了,又不知去哪里領,以后只得拿白紙扎朵花戴了。
曹麗環第二日便去秦氏的正房請安,門口的婆子卻攔住了不讓進,說秦氏身體欠安,三言兩語被打發回來,她送給大房的表禮,秦氏只收了一色針線,其余名貴的全都退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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