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瑞不到卯正(早上六點)就醒了,族學里是晨初上課。
外頭蒙蒙亮,冬喜、柳芽兩個提了熱水進來服侍沈瑞洗漱,又怕遲了,打發小桃去大廚房催飯。想著昨日的點心,沈瑞道:“早上不帶食盒,等中午再讓長壽送過去。”
南邊的點心多是甜膩膩的,即便冬日天短,可每天中午用點心添肚子也不舒服。
族學里本無事,柳成跟著上課,還能蹭蹭課聽;長壽對讀書沒興趣,在那里也是苦熬,還不若留在家里,送午飯也是活計。
冬喜道:“那可是好,婢子也能看著大廚房的菜色給二哥做添減,總比早上用點心裝食盒強。”
柳芽緊了緊身上衣裳:“二哥,今兒陰天哩,可得加一件衣裳。”
冬喜聽了,猶豫道:“是不是手爐也當帶了?”
沈瑞忙擺擺手,道:“衣服還罷,手爐還是算了。我也不是孩子,哪里就能凍著?”
冬喜見他小大人的模樣,只是笑,進屋里翻出一打衣裳,上面是一件珍珠羊皮小坎肩,下邊是一件簇新的連帽一口鐘披風來,外頭是琥珀色素緞,里面是灰鼠皮,看著輕薄,卻是暖和,比量著沈瑞的身高,穿到身上能從頭到腳踝都遮得嚴嚴實實。這些應季衣服,都是一月前郭氏使人縫的。幸好如此,否則四房這邊也沒預備,沈瑞怕是就要穿素服出門
冬喜拿著小坎肩道:“二哥將這個穿到里頭,就是學堂里冷,只要護著肚子,也能好些。”說著,服侍沈瑞換上。
這珍珠羊皮就是羊羔皮,這羊羔不是落地的乳羊,而是還在母羊肚子里的小羊。不等它長成,就刨開母羊肚子,將羊羔取出來。羊羔身上的羊皮還沒成全,上面是珍珠似的一個個凸起,取名珍珠羊皮。這羊皮極軟極韌,穿在里頭倒也服帖。
等沈瑞穿戴完,小桃已經從大廚房回來,后邊跟著提食盒的婆子。
同昨晚的晚飯相比,今天的早飯堪稱豪華,梅菜包子,金銀花卷,花生粥,小餛飩,四道佐粥小菜,腐竹木耳,紅油耳絲,同昨早的水平差不多。
眼前粥點色香味俱全,看的沈瑞食指大動,就著餛飩,吃了半碟子梅菜包子。指了指剩下的甜粥與金銀花卷,沈瑞對冬喜道:“等會你們用吧,不要浪費。”
他不會為不相干的事情影響自己的胃口,可對比一下前天與昨天的晚飯,再對比昨天與今天的早飯,又哪里不明白。這兩日早飯之所以這么豐盛,是“沾”了沈瑾的光。不管是張老安人開口,還是沈舉人發話,因沈瑾在家,廚房有加餐。
自己去與沈舉人計較?就是心有不忿,又怎樣?為了吃食,做兒子的就開口抱怨,這倒哪里都站不住腳。
不過自己又不缺銀子,作甚要委屈自己的胃?
想到這里,沈瑞便對冬喜道:“我將長壽留在家冇里,小廚房的東西,你看著列個單子,讓長壽添置起來,別只預備點心湯湯的材料,臘肉干菜之類的也儲備一些,往后想要吃什么,可以在小廚房這里家菜。”
冬喜早想著沈瑞昨晚沒吃好,怕是大廚房那邊的飯菜不對胃口,自是滿口應下。
等沈瑞從屋里出來,長壽與柳成已經在院門口候著。
沈瑞便吩咐長壽道:“今日開始,你早上不用跟著去學里,中午從冬喜這里取了食盒送到學里。剩下的時間,多跟家里的人相處相處,咱們這院里外人少,消息太閉塞,我又離家三年,該打聽的也打聽些,總不能成了聾子瞎子。”
長壽應了,送沈瑞與柳成兩個出門,就手中的書箱遞給柳成。
這時,便聽有人道:“瑞哥……”
是沈全的聲音,沈瑞回頭一看,便見沈全笑瞇瞇地走過來,身后跟著一輛藍呢大車廂馬車。
“今兒開始咱們乘馬車上學。”沈全走近道。
見拉車的馬高大威猛,車廂也比常見的馬車要寬大,沈瑞看著有些眼熟,道:“這是嬸娘的馬車?還是不要麻煩,攏共也沒多遠。”
沈全道:“是我娘的馬車,既都趕出來,瑞哥就不要再噦嗦,還不趕緊上車來,今日起了北風哩,吹得人身上打顫。”說罷,便拉了沈瑞胳膊。
這兩房大門口,不是說話的地界,沈瑞便沒有掙脫,隨著沈全上了馬車。
車簾撂下,馬車動了起來。沈家坊這一片多是青石板路,馬車走起來極為穩當。
不等沈瑞開口,沈全便道:“不過是先應付幾日,左右我娘也不會一大早就出門,白日里用馬車也不耽擱。我娘昨兒已經使人去定制新馬車,總要一旬方得。”
沈瑞聽了,不由皺眉道:“本就勞煩嬸娘甚多,怎還好再用這等小事去煩擾嬸娘。”
沈全瞪了他一眼,道:“外道甚哩?你又不是不曉得,如今在我娘心里你與福姐兒可是頭等,我們這三個兒子反而要退后一步。我昨晚也說不用弄新馬車,只需將我早年用過的馬車刷刷漆對付用了,我娘卻說那車廂小,兩人擠一輛車憋悶。想當年我剛進蒙學時,大哥還在族學哩,我們兄弟三個擠一輛車,我娘都沒怕擠著哪個。”
沈瑞本就不安,聽沈全這么一說,越發不自在。
沈瑞名下產業受益都由郭氏收著,每個季度,郭氏都要教沈瑞看賬本。可是,沈瑞這幾年的吃穿用度并不在上頭,而是源與郭氏的饋贈。
沈瑞早先“抗議”兩回,想要改變這種模樣,可是“抗議”無效。
在郭氏眼中,沈瑞確實是個有主意的孩子,可也僅僅是有主意,到底還是孩子。在沈瑞沒有長成前,她雖不能代替孫氏,可也想要多關愛他幾分。等到他娶了媳婦,身邊有了知冷知熱的人,自不用自己再操心。
沈全見沈瑞神色變幻,捶了他一拳道:“你這小子,就是愛多想。長輩張羅著,你受了就是。又不是做買賣,非要一來一往,情分立時就交易回來。我娘現在疼你,等我娘老了,換你好生孝順我娘。”
沈瑞聽了,翻了個白眼,郭氏三子一女,孫子都有了兩個,哪里會輪得到沈瑞孝順。
沈全已經“哈哈”笑道:“你呀,可不許惦記新馬車。那新馬車你雖平日里坐得,可不能歸給你,等明年夏天,我還要用車去南京。”
“去南京作甚?”沈瑞有些好奇。
明年可沒有院試,而沈全原本在南監讀書的二哥也考中舉人進京去了。
沈全挑眉道:“明年是鄉試之年,族里肯定有不少族兄弟過去應試,我也想跟著去見識見識。”
聽他這么一說,沈瑞也不由心動,道:“那全三哥可別拉下我。”
南京可不只有國子監,還有秦淮河。沈瑞雖沒有狎妓的心思,可到底是個男人,想要去開開眼界。中國的妓文化,在明朝時發展到鼎盛。
一里多路的距離,馬車不到一刻鐘就到了。
族學門口,已經停了幾輛馬車,有學子從上面下來。
因不少人家都是兄弟、堂兄弟、或叔侄都在族學,像沈瑞、沈全這樣的同乘一輛馬車過來上學的不在少數。有的馬車看著氣派,下來的學子下巴就抬得高些;有的馬車看著破舊,里面出來的人也小心翼翼。就像后世冇學校門口,寶馬與夏利的對比。
這時就見一輛馬車從后頭駛過來,車廂高大,看著比郭氏的馬車還要氣派三分。旁邊跟著五、六個騎馬的長隨,一色高頭大馬,統一的靛青袍子,車沿上坐著一對孿生小童,十來歲年紀,一模一樣的裝扮。
沈瑞見狀,不由一愣,這是哪個?看著這做派,比沈玨那個宗房嫡孫還有架勢。
沈全在旁,臉色有些發黑,嘟囔道:“這混蛋,不過是上學,裝腔作勢,倒是不知羞。”
這會兒功夫,馬車已經停了,里頭下來一人,身上穿著寶藍色大氅,脖頸間若隱若現是金燦燦的項圈,手中握著一個掐金鑲寶的手爐。身量雖高挑,可面容猶帶稚嫩,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倒是好相貌,只是神情倨傲,平白地就添了幾分不順眼。
沈瑞將“記憶”中的同窗想了一遍,對不上號,這應該是后來族學的。
“這是哪房的姻親?”沈瑞忍不住問道。
要是族人,即是年紀相仿,沈瑞“早年”多半會見過;親戚家的子弟,半路附學的多。
沈全的臉更黑了,皺眉道:“我們那房的,他是我大舅的長子郭勝。”
沈瑞這甚是意外:“竟然是全三哥表弟?怎是這個做派?”
郭家也是松江大族,沈全外家這一支更是嫡房,難道偌大一個郭家,沒有自己的家塾,還跑到沈家族學附學?沈瑞雖沒有同郭家人打過交道,可郭氏是低調謙遜的性子。郭家聲勢雖不及沈、賀兩家,在二等人家中算末流,可也是書香之族,世宦之家。
這個郭勝,實看不出書香子弟的模樣,反而像是出身商賈的暴發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