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沈家四房嫡出二少爺?”公鴨嗓的聲音尖銳刺耳:“怎連馬車都沒有,要蹭姑母家馬車?”
沈瑞與沈全還沒進族學,郭勝已經揚著下巴走了過來,輕蔑地看了沈瑞一眼。沈全見他如此,不由皺眉道:“好聲說話,作甚陰陽怪氣?”
郭勝撇嘴道:“我實話實說,又沒扯謊,怎不對?他既比我小,從三表哥這里論起,不是還當叫我聲表哥,與我見禮?難道還要我巴結他?這就是沈家子弟做派,沒得讓人瞧不起。”
沈全輕哼道:“我還是你嫡親表哥,也沒見與我見禮。表弟真是烏鴉落到豬身上,看不到自己什么色兒哩。”
郭勝不服氣,道:“不過昨日請了一日假沒見三表哥,還要我與三表哥行大禮?三表哥好大面皮,也不曉得受不受得住。”
沈全揚眉道:“這族學里,不是族親,就是表親,要是真講起禮來,不是要成了蝦子,起不來身,可沒意思。”
后頭又有馬車過來,沈全不搭理郭勝,招呼沈瑞跟上。
郭勝皺著眉頭,瞪了沈全的背影一眼,呵斥那兩個雙生童子:“金奴、玉奴還不跟上!要是耽擱哥遲了,你們可要小心板子!”
沈瑞跟在沈全身邊,有些無奈。這公鴨嗓的聲音真是傷不起,同窗里的少年,好幾個都在變聲期,只是多是有所顧忌,鮮少開口。只有昨日見過的沈琴與剛才見的郭勝,這兩人都是絮絮叨叨的性子,聲音跟刮鐵皮似的,真心受不住。
不過這郭勝也奇怪,既是沈全嫡親表弟,絲毫不親近不說,這表兄弟兩個反而不對付的模樣。
說話功夫,到了學堂,里面已經散坐著七、八個學生,董雙也到了,坐在座位上,手中拿著一本《大學》,正在那里默念。其他的學生,三三兩兩坐了,竊竊私語。見沈瑞過來,董雙微微頷首致意,便繼續將視線落在書卷上,身上已沒有昨日拘謹,多了幾分淡定從容。
沈瑞微微一笑,也拿了書卷出來。有董雙這樣立志科舉的同桌不是壞事,不會擾了自己,說不定在課業上也可以共勉。沈玨昨日說了,除了六房兩個木子輩侄兒外,“夏耕”班里董雙年紀最小,與自己同庚,月份小些。或許在他身上,自己可以觀察一下,真正十二歲的大明學子如何行事。
柳成將文房四寶擺好,就隨著沈全的書童執筆去了小屋。眾人的書童,都坐在那邊,可以旁聽夫子講課。沈家族學是義學,族中子弟,不拘嫡支旁枝到了啟蒙年紀都可以送子弟入學,并不用交束惰,族里甚至還會貼補些筆墨銀錢。姻親故交家的子弟,則由各房頭出面。這些人則不是免費的,要交束惰到族學。這部分費用不是固定的,量力而行。家貧的學生,兩車木材也用的;家資富冇足的,直接捐給族學銀兩絹帛的不乏其人。
因入學界限卡的不嚴,所以也就沒有伴讀這么一說,只有各人帶進來服侍筆墨的書童,雖為奴仆之流,卻可以在旁邊小屋旁聽。
沈瑞剛看進去半頁,面前就多了陰影,不用抬頭,只看著簇新的寶藍色衣裳,金晃晃小孩拳頭大的金鎖片,就曉得是沈全那位表弟。沈瑞抬起頭來,就見郭勝皺著眉毛疑惑地看著自己。
“你怎坐這哩?我可是同沈琇約好,哪個月考第一就與董小弟同坐。”郭勝疑惑中帶了幾分惱意道。
沈瑞聽了,看了董雙一眼,有些不耐煩。
這一個、兩個的煩不煩,這郭勝與沈琇年紀相仿,都是十四、五歲,按理來說,也不算小,怎么如此幼稚?這個年紀,在學業能下場應童子試,在家事上可以定親,眼看就要成丁,難道還要來一出,你跟我好不跟他好的爭朋友的幼稚游戲?三年前沈瑾與沈全也是這個年紀,可那兩個少年多乖巧懂事,眼前這一個兩個中二少年,卻是欠揍。
董雙“騰”的一下子起身,滿臉漲紅,不是羞的,而是惱的:“郭兄,我早就與你說過我要專心讀書,無暇與郭兄交際玩耍。沈兄與我同坐,是董先生安排,郭勝若有不滿,盡管與董先生說去!”
他還沒有到變音的時候,聲音清脆中帶了幾分糯糯的,即便口氣不佳,可也不惹人生厭。
郭勝訕訕,不甘心地嘟囔道:“我又不會擾了董小弟用功,一起讀書、一起備考不好么?”
董雙面帶寒色,坐了下來,不在搭理郭勝。郭勝又站了站,不服氣地沖著沈瑞翻了個白眼,方回到自己座位上。沈瑞掃了一眼,也算找到這沈琇、郭勝兩個都盯著董雙身邊空座的原因。以董雙一心讀書的架勢,顯然沒有那個功夫與心情,去與那兩位培養同窗之誼。而那兩位巴巴地貼上來,原因無他,就是同桌太討厭。
沈琇與郭勝兩個是同桌,一個即便帶了傲氣可實際是不被家族認可的寒門學子,一個是擺著排場大族嫡房的天子嬌子,這兩人能對盤才怪。
看著那兩人對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斗雞模樣,沈瑞的心情莫名就好了。
身邊董雙小聲道:“沈兄放心,我不會讓人因我的緣故再擾了沈兄,也不會再給二哥添麻煩!”
少年的聲音不高,卻格外堅定。沈瑞看了他一眼,眼中多了幾分笑意:“董小弟勿要想的太多,都是同窗,閑話幾句無礙什么。’
董雙體會了沈瑞的善意,嘴角挑了挑,輕輕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等到上課鐘聲想起,沈琰進來,一堂課開始。
董雙拿起筆來,開始記筆記,寫滿一頁換紙時,便看到沈瑞也是同樣動作,忍不住眼睛往沈瑞面前的書桌上瞄了眼。明明是速記,沈瑞一筆行草,端得是行云流水,絲毫不顯潦亂。
雖說昨日已經做了半日同桌,董雙也曉得什么叫“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可也沒想到沈瑞的字會寫得這么端莊大氣。這沈瑞明明是個少年老成、穩重敦厚,認真向學且寫了一筆好字,怎么傳言那么不堪?
是守孝三年脫胎換骨,還是那“頑劣驕縱”的惡名另有隱情?董雙心中,不知不覺生出幾分好奇。
沈瑞專心致志聽課,受益匪淺。不管這沈琰在科舉仕途上能走多遠,可確實是個好夫子,講起四書來通俗易懂,擱后世的說法,就是“引導式”教學,而不是“灌輸式”,讓人理解的更加深刻。
一堂課下來,有一個時辰,感覺眨眼而過。
直到下課鐘聲響起,沈琰抱著書卷出去,沈瑞方放下筆。眼前的筆記,已經記了二十多頁。他揉了揉手腕,腦子里將方才課堂上的功課又過了一遍。他雖活了兩輩子,可從不覺得什么可以不勞而獲,前世如此,今生也如此。
功名之路,他不曾畏懼,可也沒有自大到可以唾手可得
只是他學習的時間太短,沈理即便教導過他四書五經,可站在沈理那個高度,讓他講訴最基礎的東西,未必有沈琰這么清晰。沈瑞過去不怛童子試,可也不覺得自己會取得什么好成績,就是因為曉得自己學習古文的時間短,根基不足。原也沒有放在心上,只想著縣試冇、府試成績即便差些,后年的院試時努力就好,中間有一年多的時間,自己的成績會提高許多。
如今聽了沈琰兩堂課沈瑞不這么想了,因為他有機會將根基扎得更嚴實。
想到這里,沈瑞對的董雙道:“董小弟,我這幾年沒來族學,在家里學的葫蘆吞棗,多有不解之處。不知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筆記?”
董雙聞言,面露為難,小聲道:“我的筆記……”
沈瑞見他面色不作偽,是真為難猶豫,忙道:“若是不便,就算了,我慢慢與夫子請教。”
董雙搖搖頭,道:“不是不借給沈兄,而是……那筆記有幾箱子,我又時常溫習,倒是不方便一下子拿給沈兄。若是沈兄不怪,我以后就分著拿來給沈兄?只是不知道沈兄看書的速度快否,要是慢了,恐我這里也要用。”
沈瑞聞言,松了一口氣道:“我抄一遍便還給董小弟,一本筆記,有兩、三日功夫就可,不會耽擱你用……”
董雙還沒說話,就見沈玨湊過來道:“瑞哥在說甚?擺了好幾下手,你也瞧不見。”
沈瑞抬頭道:“問了兩句功課,玨哥找我?”
“今日下午是琴課,不耐煩那個哩,我們去街里?”沈玨眼睛放光道:“府前街新開了一家酒樓,聽說是南京行宮里出來的御廚掌勺,一道去見識見識?”
下午的“六藝課”,學子可以選修,所以沈玨才有這個打算。
沈瑞想想自己這三年,除了外出那半年,就避居在西林禪院,還真的沒有在城里逛過,便點頭道:“玨哥既說了,自是奉陪。”
見旁邊董雙面上露出幾分期待,沈瑞猶豫了一下,想想沈玨的脾氣,還是沒有多事。
宗房,太爺屋里。
大老爺看完手中的信,面上露出幾分震驚:“這……這珞哥怎說沒就沒?”太爺嘆氣道:“這可怎生好,二房你雖有三個從堂兄弟,卻只有珞哥這一根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