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科開得很急,皇帝又決心在年前辦完,于是考完之后第二日,也就是應試的人根本就沒休息,第二日榜單就出來,然后上榜的就傳去殿試了。這雖有點倉促,但倒也沒什么,洪武三十年還弄過一次會試之后,進行兩次殿試的;永樂七年的殿試推到九年才舉行。什么時候殿試,倒也是憑皇帝心意。
真的到了恩科開考之時,丁一真的神清氣爽,只因今日做過一遍題便罷了,至少更衣之時不用被人逼著做貼經、策論,不然就要威脅投石……他真是從進場到殿試,一路的臉上帶笑啊,想想被四大學霸每天虐著做無數卷子,跟二天考兩場相比,后者真是幸福到不行了。
結果參加恩科的舉子、考官、吏目,但凡見著丁一表情的人,下到考子上到胡主考在內,無不心中紛紛暗嘆:這等關節,也仍處之自若,所謂山崩于前而不驚,莫過于如是!真名士自風流!
其實丁一是真心歡喜,終于解脫了,這回考完中與不中都好,決不再提這個籍口。先前為考鄉試的年余,雖說苦累但也就是每天一下午,回去之后還可以訓訓劉鐵作樂,日子還是能過,加上那些學霸畢竟不是商輅,沒有惡劣到這樣。
這幾天完全是作題作到睡著,醒來接著做,幾大學霸輪流看著不教一刻得閑,真是太過非人的日子了!加上商輅一摻和進來,這年頭,換了蘭譜,那是真當自己弟弟來折騰的,商府有事,那管家去金魚胡同找丁家人擺平,禮節就跟拜見自己老爺奶奶一樣,但那語氣是理所當然——主家,小的弄不妥。還得您出馬!就這意思。
所以商輅折騰起丁一,壓根沒講究;加上張和這座師,倚殘賣殘,藤條抽過來還不好躲。其實丁一知道。那是李賢忙,沒空來,要是李賢來,那一噴起來才叫狠。這些人,都是一心為了他好的,還能怎么樣?又是他丁某人說要科舉的!
從考場出來之后,馬上就被張和家的老仆,又“劫”了去張家那小院,一道又一道的策論扔過來,只教他破題。因為這些學霸是很敏銳的,他們發現丁一只要破題做得好,后面起承轉合,都能兜得圓——廢話,比這時代多出千百年見識是假的么?所以現時一個勁叫他做破題。
一路把丁一弄到頭昏腦張。中間劉鐵被允許進來一次,跟丁一報道:“先生!上榜了,第九!”
誰知做題做到機械的丁一居然應上一句:“臣智識愚昧,學識疏淺,不足以奉大問,然第九卦者,易曰: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是謂引而不發。猶有其健,故于韃靼應示之國威,又要慎起邊畔……”說到這里,他突然覺得不對,因為策論不可能就說“第九”兩個字,稍一冷靜才回過神來。看著口瞪眼呆的劉鐵,丁一也只好苦笑點了點頭冇,表示知道了,揮手教他退下。
“如晉,先憩一憩。”商輅看著劉鐵退下。與房中其他幾位學霸略一對視,卻是這幾日第一回這么寬容地對丁一說道,“為兄與諸位先生,有話要與你一述。”邊上幾位學霸,也紛紛微笑拈須點頭。
丁一苦笑道:“來吧,又是什么題?橫豎也就這半日了,終歸弄不死我的。”
商輅卻就笑了起來,對丁一說道:“不用再做了。”
“不用再做?”
“是,我等這年余以來,實在是過于茍求于你,但你可知何故?”商輅突然之間,轉了臉色,甚至說道,“便教我等幾個僥幸中了式的,若如你這般熬著,也是扛不住的。只因我等用了十年甚至更多的時間,來做你這年余的功課。”
張和也點了點頭道:“不錯,汝有天資,但先前不遇良師,也多有荒廢,之前所做文章,為師也看過,簡直不成模樣。這年余的時間,你便是吃了別人十年的苦。雖為師自問,若于自身安能如此?每每不能自答,然汝是丁如晉,名滿天下的丁如晉!汝是非常人,當做非常事!”
“這恩科不消他人說,自然也是當今專為取如晉而設的。”周旋在邊上笑著輕撫手上書卷,卻是說道,“何以會試過后,我等仍要教你做題?”擺明著皇帝就是為了要取丁一,才開的恩科,那么會試過了,只要上榜,進士便無憂了,為什么還要來虐他呢?
丁一其實也沒太往這方面去用心思,都做題做到麻木機械了。
劉儼卻就點破了這一關竅:“只因你必定進士,我等才深恐日后為士林笑柄,到時一發便不可收拾!故知,便是會試已過,也不敢松懈片刻,直至此際,隨口一句,也能信手拆解,方才放下心來。”
什么叫不可收拾?就是丁一會試過了,就必定進士,到時那殿試文章做得太臭,明顯比別人差好多,然后卻又進士了,以后被人翻將起來,這不是幸進是什么?到時真的是進士比不進士還要可恥啊。
但剛才聽著丁一信手就劉鐵的話,隨意拆開破題,雖說破得荒謬牽強,但可見丁某人于這等事,已是下意識的行為,眾人方才放下心來,知道丁某人的八股制藝總算到了一定的境界,不再擔心他殿試上出丑,以至貽笑大方。
“諸君高義,一銘記于心,不敢或忘!”丁一起身,整了整衣完,長揖及地。
若是一位學霸看走了眼,那倒也不出奇,但不可能所有活著的學霸盡皆看走眼。
他們覺得丁一殿試沒問題,丁一怎么可能有問題?
丁某一也不存在緊張什么的概念,沒有什么可以發揮不正常的。
就這么入宮去,真是毫無半點波折,也沒哪個太監敢對名動天下的丁容城作什么怪。
于是就這么上殿,這么平靜無奇的答了卷,交了上去。
只是景帝就演得有點過,一看丁一的卷子,立時撫掌點頭道:“好!丁如晉之言,真老成謀國之華章!”當場拿起朱筆,就要圈點下去,這倒是丁一最覺驚心的時刻——后面還有人沒交卷啊!這吃相是不是太難看了?
不過當景帝真要落筆點丁一為狀元時,卻被陳循勸住了,他把另一份卷子放到景帝面前來。而于謙又把手中卷子,其中一份他早先看著覺得極好而掐了指甲印的,也呈上來,結果丁一最后只得了個探花,也就是殿試第三名。
不過這也已是一甲第三,很不得了的成績。
正如商輅他們所說的,別人用了十年,甚至一生的功夫,丁某人不過用了年余。
狀元點的是福建莆田的舉監生柯潛,字孟時。此人文墨、用典等等的老到,絕對不是丁一可以比擬,陳循也是實在看不下去,方才會遞了那份卷子給景宗看的;第二名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就是明顯可以看得出,邏輯通順能自圓其說,而用典、代圣人言、行文的水平是比丁某強的。
于是進士及第便賜將下來,皇帝宴請,緊接著三鼎甲,也就是狀元、榜眼、探花,立時被五花大綁、游街示眾——不對,是披紅掛彩,打扮了起來,然后便有一眾人等前呼后擁,敲鼓鳴金、騎馬游街。
不過柯潛這狀元郎是不太痛快的,因為這日正是天遂人愿,難得在這年關將至,竟收冇了風雪,只是一路游街夸官而來,人人爭看的卻不是他這狀元郎,而是探花丁如晉,那臨街人等將鮮花紛擲,叫喊的是:“平生不識丁容城,自稱英雄笑煞人!”柯潛只覺真是斯文掃地,好好的讀書人寒窗得中夸耀之際,怎么搞得跟草莽綠林一樣的腔調?這倒還好,又有在人群里高呼,“上馬擊狂胡,下馬折桂枝,丁容城,采!”這還喝起采來,游街的到底是梨園名角,還是文魁?再說折桂之人,獨占鰲頭的,是他柯某人吧?丁某也就是第三罷了!
隊伍去到醉仙閣、倚紅樓這些章臺走馬之地,更有煙行媚視的女子從二樓探將出來,更是高呼:“容城先生方才看了奴奴一眼了!”、“汝這妮子煞不要臉!容城先生看的明明是奴家!”竟有女校書便這么在二樓上撕打起來。
丁一倒是面帶微笑,一路抬手向四周作揖,柯潛卻是覺得那血一口口往肚里咽著。
萬幸到了日暮,風雪便又起來,第二、三日的游街便就作罷,而這時也到了除夕之際,柯潛總算不用再憋到咽血。只不過若是柯潛知道,當晚丁一又被召進宮里去,大約真怕會有一口血噴將出來:憑什么!憑什么他一個探花又比這狀元風光,又讓天子信重?
“憑他是丁容城,憑他辭了五品官不做來科舉,憑他殺了許多的草原人。”在這院子里,滿面于思如戟的拓跋真戈,便是這么說道,只不過他不是與柯潛說,而是與榜眼歐陽豪這般說道,“狀元是個沒用的,俺看你還有幾分性子,便甘心被這姓丁的,壓之于下?”
一身書生文士打扮的慕容秋水,哪怕在這嚴冬,也沒有放下手中的扇子:“歐陽兄,你可要知道,丁某人此后必定青云直上,鵬程萬里,若是留得此人在,庚午恩科天下人便只知道一個丁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