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議比是勛預料的更晚才來求見,也就是說,白讓諸葛瑾在廊下多喝了一個時辰的風——好在才剛入秋,白晝燥熱,夜風也還不算太涼。≥,估計是陳端在室內秘授機宜,耽擱了太長時間吧。
陸議通過諸葛瑾求見是勛,見了面便斂容曲膝,大禮拜見。是勛趕緊扶他起來:“伯言不必如此——夤夜而來,何所言耶?”
陸議倒是開門見山:“實不相瞞使君,吾從陳君北謁,乃奉孫將軍之命,游說使君進言曹丞相,使不伐吳也。”
是勛故作詫異狀:“朝廷安有伐吳之議?”
陸議忙道:“曹丞相今統大軍,以伐荊州劉表,表滅則必及于揚、益,人所盡知也。吾主承先兄之志,削平割據,統馭江東,乃為朝廷守土,無自外之意也,請朝廷勿伐。”
是勛嘴角一撇,冷笑道:“卿所言孫將軍者,何人也?統馭江東者自為征虜將軍耳。”
征虜將軍就是孫賁,乃孫堅之兄孫羌孫圣臺的嫡長子。孫堅遇難的時候,兒子孫策、孫權幾個都還沒有成年,自然而然地就把兵馬、產業全都留給了侄子孫賁,孫賁并無獨柱擎天之能,于是前往依附袁術。再后來孫策崛起,孫堅舊部皆往投靠,渡江殺出了一片天下來,孫賁反倒成了這個大堂弟的部下——孫策死后,他又成了二堂弟孫權的部下。
實際情況是如此,但就名義上而論,朝廷正式官牒中。孫賁卻是孫權的主君。孫策死前。孫權論正式官職只做過小小的陽羨長。孫策死時,他連陽羨長都辭了,頭上只有一頂“吳郡孝廉”的帽子。朝廷允其承襲兄爵,做了吳縣侯,但時隔不久便即分州江南,任命孫賁為揚州刺史、周瑜為洪州刺史、張昭為閩州刺史。至于孫權,光給了他一個會稽太守的職務。
這當然是為了分化瓦解江東勢力,慫恿孫賁去奪孫權的權。
孫賁孫伯陽倒也并非庸才。只可惜沒啥野心——況且孫家不過小地主出身,名氣是叔父孫堅殺出來的,土地是堂弟孫策打出來的,他對家族有何功勞,乃敢覬覦孫策遺言留給孫權的產業?所以名義上江東(廣義的長江下游以南地區)沒啥割據政權,只有朝廷委任的三名刺史鎮守,實際上還是孫權一個人說了算。
就好比荊州也一分為三,理論上劉備為沅州刺史、張繹為湘州刺史,其實還不都是劉表掌中之物?劉備直接跑益州去了,張繹死后。湘州刺史的職位還一直空著,沒人搭理。
所以今天陸議前來。是打著孫權的旗號——朝廷拜孫權為討虜將軍。但是勛卻不能認,他說江東之地(狹義的江東是指新的揚州),最高的統治者分明是征虜將軍孫賁,你一口一個“孫將軍”,我還以為是指孫賁呢。孫權名位雖尊,論官職不過會稽太守而已,他有什么資格代表整個揚州說話?
似乎早就料到了是勛會這般駁斥自己,陸議想都不想,直接反問道:“似朝廷亦天子之朝廷也,而曹丞相乃能專斷之,何也?”
漢帝劉協本年已經二十四歲,早就成年了,不再是當初逃出長安時候的半大孩子,照道理就應當親理政務。況且曹操也不是先帝遺命的輔政大臣,不過宰相而已,哪有大權一把抓把皇帝架空的道理呢?陸議的意思:我跟您談實勢,您跟我談虛名,這有意思嗎?
“我主討虜將軍乃孫氏之長,張子布、周公瑾并為故吏,皆從討虜之命也。”
大宗、小宗,并不是永恒不變的,孫羌并無建樹,其弟孫堅卻官至破虜將軍、領豫州刺史,那么富春孫氏的族長之位從孫羌移到孫堅手中,是很自然的事情。其后孫賁繼之,但其名位不如后來居上的孫策,族長的位置再轉移到孫策手里,進而傳給其弟孫權,那也并不奇怪吧。
這年月族權很大,加上孫賁、孫權名位相若(都是雜號將軍,孫權還比堂兄多了個縣侯的爵位),身為刺史的孫賁仰身為太守的孫權馬首是瞻,自在情理之中。而且東漢世家崛起,很看重故主君臣之情,張昭、周瑜那都是孫策的故吏,他們聽孫策繼承人孫權的話,也相當正常啊。
陸議不但把這套原理都給說清楚了,還無形中把洪州和閩州也給囊括了進去——我今兒來是跟您說故大揚州之事,而不光說今天的小揚州啊。
是勛倒是也不再跟他矯情——他剛才只是為了站在朝廷或者說曹操的立場上,表明自己的態度而已,并不打算在這種名實問題上跟陸議做口舌之爭——只是撇了撇嘴,身體略微朝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默然不語。
這年月士人的端坐姿態確實是很辛苦的一件事,為此是勛“發明”了椅子,不過在堂上待客,自然不好跟獨處書齋一般坐椅子啦,而以他的年齡、身體狀況而言,也沒理由擺一張靠幾。于是是勛又“發明”了無凳椅,或者說連枰椅,說白了就是在在坐枰上裝張靠背,雖然還是累腿,卻偶爾可以歇歇腰了。
是勛這種態度,就是告訴陸議:“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于是與他正成鮮明的對比,陸議挺直了腰桿,開始詳細地陳述起了自己的來意:“使君為曹丞相謀主,又兼姻親,天下大勢,都在使君掌中。若能勸諫丞相,使不征吳,可免生靈涂炭,且孫將軍與使君南北并居,同輔朝廷,皆可無憂也。”
表面上說是“同輔朝廷”,其實言外之意,你們一南一北地并為大藩,相互策應,那即便曹丞相本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撼動啦。
是勛暗中嘆了口氣,心說自己被那些“汝潁派”壓制,朔州、幽州來回跑,確實留下后患啦,竟然被外人以為有隙可乘,以為自己內心深處對曹操一定有所怨懟。不過呢,妄想且由他人,我自巋然不動,這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最重要的是:“何必舍近而求遠?”
先不提什么兩藩呼應之事,光說我為曹家謀主,可以在曹操面前遞得上話,但問題曹家并不僅僅我一個謀主啊,起碼還有荀氏叔侄。他們一個就跟隨在曹操身邊,見在荊州,一個留守許都,找他們傳話不比千里迢迢跑幽州來找我方便多了嗎?究竟是基于什么理由,要讓你們倆出那么遠的差呢?
陸議點一點頭:“實不相瞞,張子布前赴南陽,張子綱往謁許都,秦文表乃遠行朔州去也。”張昭是孫權手下第一人,他直接去南陽見曹操,或者也希望通過曹操身邊的荀攸勸說曹操放過江東;張纮曾在孫策時代出使許都,為曹操所留,任侍御史,后來孫權繼位才被放歸,因而他在朝廷里關系比較多,直接去游說荀彧;秦松則被派去朔州,去見曹德了。
江東這是要多方面下手啊,由此亦可得見,孫權受到的壓力有多大,求和的心情有多迫切了。
陸議說完這幾句話,便自然住了嘴,只是拱手垂頭,似乎等著是勛表態。是勛關注著這小年輕的表情,心中突然一動,忍不住就問:“伯言乃為孫討虜所委耶,乃自請來幽耶?”你是被迫跑這么老遠呢,還是主動要求跟隨陳端出使的?
陸議眉間似乎輕輕一動:“陳君體弱,議乃自請相伴。”
是勛對這話壓根兒就不帶信的。你說孫權把手下謀主全都撒了出去,到處走門路求情,其中把陳端派到幽州來,本不為奇,奇怪的是為啥要讓陸議跟著?就因為陳端身體不好,所以派個小年輕于路照顧嗎?涉及政治,哪有那么簡單的事情!
而且孫家游說自己的方針,是要勸說自己與之暗中結盟,一方面保證權勢不墮,一方面擴大在朝中的發言權,這事兒多少有點異想天開。不過考慮到原本歷史上孫權老去之后,甚至想千里迢迢地跟遼東公孫淵聯合抗曹,那就一點兒不奇怪了——碧眼兒時有奇思怪想,他人所不能料也。
這種話題比較敏感,陳端不敢在初次見面的時候就跟自己提起,所以要讓陸議私下求見——終究是個小年輕,要是說得自己勃然大怒,那也方便轉蓬,陳端可以撇清說只是陸議個人的妄想,跟孫家毫無關系。可是陸議來了以后,所言簡明扼要,話說到了就成,絕不多費口舌——他這是游說的路數嗎?難道是笨嘴拙舌所致?
史書上的陸遜確實非以口舌見長也,可也并沒有不擅言辭的記載,說白了,身為世家子弟,舌辯能力應該在中等偏上。身負使命,又不是不能說,結果跑是勛面前來僅僅三言兩語,并無細加剖析之意,這小年輕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這么分析來去,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了——于是是勛略微朝前一傾身體,離開了靠背,緩緩地問道:“以卿所見,孫討虜何如人也?”
陸議當即回答:“吾主雅量寬宏,任才尚計,實當世之雄才也。”
是勛微笑道:“然則,足為吳中之禍歟?”
陸議聞言,猛然間抬起頭來瞟了是勛一眼,然后伏下身去:“使君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