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問陸議,象孫權這么有本事的人,“足為吳中之禍歟”,足夠給吳地帶來禍患嗎?陸議也不肯定,也不否定,卻回答道:“使君明察”那意思,您都猜到啦,也就省得我再費口舌了。
是勛猜到了什么?他猜到了陸議此番跟隨陳端到幽州來,本意不是為了游說自己,相救東吳,當然也不會是為了照顧身體不好的陳子正,他的真實心思,乃是為了吳郡大族來走門路,首先希望朝廷能夠平定江東,族滅孫氏,其次希望保證大族們在吳中的利益不受損害。
是勛不禁覺得好笑——陸遜要反孫權,這話要是擱后世說起來,所有三國迷都會啐自己一臉口水。然而在這條時間線上,這卻是實實在在發生了的事情。
吳郡四大姓:顧陸朱張,在孫策時代和孫權執政早期基本上沒什么影響力。因為這些世家大族對于以淮上士人為主體的孫家政權是有所敵視和排斥的,對于雖為老鄉但出身低微的孫氏父子,也是瞧不大上眼的,所以孫策渡江南下的時候,他們大多抱不合作態度。孫伯符對此的策略很簡單,就是“屠戮江東英豪”,殺雞給猴兒看,于是吳四姓只好暫時表態臣從。
但這當然只是表面上的態度,其內心深處則無日不想著覆滅這個外來政權。孫策對此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只肯重用淮上人士,包括張昭、張纮、陳端和秦松等——后三個都是廣陵人,張子布是彭城人——吳人只能沉淪下僚。
這種敵對和壓制的政策,也一定程度上引發了孫策的遇刺。所以孫策臨終前要對孫權說:“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暗示孫權可以放寬一點兒對吳人的抑壓政策,以建立更廣泛的統治基礎。然而羅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雙方的嫌隙也不是換個主子便可瞬間化解的,在原本的歷史上,直到赤壁之戰前后,孫家班里還沒有一個身居高位的吳人。
地位最高的是顧雍,為丞行會稽太守事——因為孫權雖然掛著會稽太守的頭銜。其實長年呆在吳郡;其次朱桓為余姚長、陸績為奏曹掾、張允(張溫之父,非荊州之張允也)為東曹掾、陸議為東曹令史。孫權的意思,我先征辟你們做小吏,君臣互相熟悉著,考察著,乃可徐徐任用之也。
要等大概將近十年以后,孫權才覺得時機成熟,自己的根基也穩固啦,吳中士人也被調教得差不多啦,開始重用以四姓為首的當地土著。還先后把兩個侄女(孫策之女)嫁給了陸遜和顧雍之子顧邵。
所以根據史書所載,當曹操大軍壓境的時候。孫權召集群臣會商,其中就見不到幾個本地人的身影,全是一票外來戶——也就周瑜一個算是老家在揚州,但還是江北的廬江人,完全不沾江南的邊兒。也就是說,在這個時間點上,吳四姓還并沒有被孫權收服,反逆之心仍很頑強。
尤其眼前這個陸議,其從祖父陸康(陸績之父)曾為廬江太守,被袁術遣孫策戰敗,憂憤而死,陸家跟孫家的仇結得不淺。陸議說了,不是孫權派他來的,是他主動請求陪著陳端來的,可他又不是陳端的子侄輩,干嘛那么熱心?肯定是要找機會跟是勛交吳四姓的底兒啊!
是勛對于江東形勢一向是很關注的,陳登常有信來,或者主動陳述自己所探查到的情報,或者回應是勛的問題。不過即便如此,普通人也很難洞察到以吳郡四姓為首的江東大族對孫氏政權的反感,更難一語道破陸議心中所想。只有是勛,他讀過那么多后世研討東吳政治形態的論文呢,對于原本歷史上你陸伯言將來表面風光無限其實滿把辛酸淚的結局,也都一清二楚。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哪有瞧不明白的道理?
陸議倒是沒料到這位是使君果然如同傳聞中一般善于洞察人心、剖析大勢,自己還沒開口,他就點明了主題,心中又是感佩,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他來路上也設想過各種可能遇見的情況,要怎么曲折而陳,或者直言不諱,才能讓是使君相信自己的誠意呢?才不會被他當作是江東方面的試探,甚至是反間之計呢?這回可省了大事兒嘍。
既然話已經挑明了,就見陸議把腰一挺,開始與此前完全不同地急逞口舌,侃侃而談:“孫氏竊據江東,自外王化,若不能及早去之,恐異日有吳楚之禍也。前朝廷專事于北,致其坐大,蹂躪地方;今丞相既南征荊襄,若能底定,即可溯江而上,以收吳會。吾等不才,愿為先導……”
可是他話才說到一半,卻見是勛微微擺了擺手——陸議想說些什么,是勛早就心知肚明啊,這就跟歷史上的張松獻地圖毫無差別,沒營養的話多聽做甚?是勛問道:“卿且再為我言孫權何如人也?”剛才你站在孫氏屬吏的立場上,把孫權夸得一朵花兒似的,那么現在你站在吳郡大姓的立場上,再跟我談談孫權吧。
陸議一愕,隨即坦然答道:“雅量寬宏,任才尚計,實當世之雄才……”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只是最后加上一句:“若朝廷放之于外,狼也,收之于內,犬耳。”孫權確實是個人物,我剛才夸他也并非違心之言,但這人終究年紀輕,還缺乏足夠的斗志,只要能夠把他召還或者俘還朝中,他就蹦跶不起來啦,只不過一條喪家狗而已。
是勛聞言,微微點頭。孫權跟劉備、孫策不能比,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這會兒還不能比。在原本的歷史上,赤壁之前,張昭等人皆主降順,孫權也曾經動搖過——要擺在劉備身上,那怎么可能啊——若非魯肅、周瑜苦苦相勸。他說不定就真降了曹操了。
而且自己挖東吳的墻角確實有點兒狠。太史慈就不用提了。此外還得了魯肅、諸葛瑾。要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孫權繼位后疏遠秦松、陳端,同時對張昭、周瑜也一定程度上心存疑忌,急不可耐地就開始收攏自家親信,其中最主要兩個外來戶便是魯肅和諸葛瑾,結果都讓自己給提前搶了出來。尤其是魯子敬,缺了他這個堅定的主戰派,孫權還有與曹操對抗的足夠信心嗎?
所以是勛忍不住就詢問陸議。說王師南下荊州的消息傳到江東,你們是怎么商議的哪?四處派人來拉關系,究竟是誰的主意?
陸議答道:“張子布、張子綱、秦文表、陳子正等,皆謂曹丞相代天征伐,軍又勇銳,其勢不可當也,當速遣質,以示無他。唯周公瑾云長江天塹難渡,兼之北兵不服南水,或可戰而勝之。程德謀、黃公覆等并不愿降。孫權猶豫,頗欲遣質。周公瑾乃云可遣使四方,以阻王師挾勝而進,若不能時,再遣質不遲……”
是勛聽了這話,忍不住就一皺眉頭:“據卿所言,四方遣使乃周瑜之謀?!”
陸議點一點頭,但隨即他也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瞪大了雙眼。是勛不禁冷笑道:“此真好計也——可請陳子正前來商議。”
陳端還沒有睡下——他還等著陸議跟是勛交涉完畢以后,回來向自己匯報工作呢——所以一請就到。是勛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適才據伯言所言,四方遣使,以阻王師東征者,乃周瑜之謀耶?”
陳端點點頭,臉上瞧不出一點兒表情來。是勛心說不會吧,這你都想不明白?你枉為孫策的謀主啊——“卿等北上之際,或權已遣瑜兵犯王師矣!”孫權肯定已經被周瑜說動,打算跟朝廷對抗到底啦,你們這些投降派全都讓周公瑾給耍啦!
你說怎么會這么巧,孫權派出來四處游說之人——張昭、張纮、秦松、陳端——全都是主張歸降朝廷的,而且皆為孫策留下的腹心之臣。其實道理很簡單,周瑜故意獻計,把這些人全都給暫時轟將出去,然后他就方便單獨向孫權施加影響力啦。孫權本來就不大樂意投降,只是害怕打不過曹操,要是被周瑜這知兵之人一煽動,那還不當場暴起,點兵迎敵?
你們這些貨還敢自稱智謀之士?就這么被周瑜給耍得團團轉?!
卻見陳端微微苦笑,緩緩說道:“彼等自有定策,吾等尚有何計?若朝廷不往征者,江東亦可保全也。”
看起來陳子正也早就看破了周瑜的算計,問題他毫無對策可應。要說張昭、陳端這些人的立場非常尷尬,一方面他們是孫權的臣子,必須為孫家考慮,另方面又是中原士人,對于漢朝仍然抱有相當大的忠誠心,如今這兩個效忠的目標產生了激烈沖突,勢難兩全,他們所能做的,也只有盡全力去加以彌合,阻止戰爭的爆發啦。
這些人跟陸議等吳中大姓不同,并不希望看到孫氏政權覆滅,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勸孫權向朝廷遣送質子,而朝廷則允許孫家久鎮江東。原本漢室傾頹,這是一個瞧著比較容易達成的目標,這些人還因自己為朝廷保住了東南一方凈土而沾沾自喜呢。可是誰想到曹操突然崛起,挾天子以令諸侯,臣服于漢朝很可能同時代表著臣服于曹操,這是誰都不樂意見到的局面——我可以當大公司的董事,但絕不肯當分公司的董事啊!
而且曹操在中原芟夷諸侯,除了一個呂布暫且放到西北去以外,其余割據勢力一個不留,該滅的滅,改收的收,可見孫氏想要久鎮江東,那可能會變成一場徹底不切實際的幻夢。這些人自量無法與曹操相對抗,所以他們所能做的,也唯有將被吞并的時日盡量延后而已——原本的歷史上只有魯肅、周瑜跟孫權說:你可以在江東當一輩子土皇帝,誰的賬都不賣!
所以基于這種考量,當周瑜提出請這些老臣分赴四方,去勸說曹操不要向江東用兵,去盡量消除戰爭威脅的時候,他們明知道這是調虎離山之計,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成行——因為這和他們的愿望恰恰是合拍的。周瑜此計,直指人心,完全不怕對方不應。
所以陳端說我有什么辦法呢?還請是使君你能夠勸得丞相止步于荊襄,我們借此功勞,回去就好再勸說孫將軍遣送質子。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東南地區的安泰啊。
是勛聞言,不禁暗中冷笑:爾等想得倒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