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宮真可謂是孤家寡人了,原本追隨自己在兗州迎呂反曹的薛蘭、李封已死,王楷、許汜被呂布派出去各郡征糧,亦不在冀城之內,如今堂上的不是并州原從黨,就是涼州土著派,幾無一人肯幫他說話,甚至無一人肯相信他的自辯。
但是眼瞧著陳公臺都想要自盡以明其志了,突然姜敘站將出來,勸告呂布、是勛,說:“或真非其所為也……”陳宮聞言,精神先是一振,隨即是滿心的疑云:姜敘乃是楊阜的死黨,素來與自己不睦,他怎么會突然偏向自己?難道我一直都看錯了,此人為崖岸高峻、清亮耿介之士,乃不愿以私恨而壞公事耶?
他倒并沒有看錯,但是他想錯了。楊阜、姜敘等人之所以每與拮抗,欲使呂布疏遠陳宮,還真不是有啥私恨,而九成九出乎公心,認定陳公臺有不臣之意,呂布若聽,將使涼州簸蕩,國家動亂也。所以姜敘突然站出來說,這可能真不關陳宮的事兒,其實還有后話——
“公臺之疾是侍中,人所共知也,必其僚屬、門客設謀逢迎,可拘來審訊,便知是非。”這刺客要不是陳宮派的,那就一定是他部下所派,只要全都逮起來嚴刑審問,必定能夠察知真相。
此言一出,呂布、是勛,盡皆頷首——雖然兩人內心所想大相徑庭——陳宮卻忍不住渾身一哆嗦,恨聲道:“伯奕欲興大獄耶?!”你可真狠啊,你不但要陷害我,還想陷害我的部屬、門客,你這是想把我們關東黨一網打盡嗎?!
姜敘面沉似水,嚴肅地朝陳宮微微一揖:“非敘所欲,不得不為耳。刺殺天使,重罪當誅,豈可輕妄而行?必當究其根由,方可免我涼州之罪。公臺自滌可也,然恐污主公也。”朝廷天使在涼州遇刺,我們州府上下全都有過失,倘若不能揪出真兇來,最終這黑鍋得呂布給背著——你就那么著急脫身,想把責任全都推去呂布身上嗎?
這話可真有夠狠,你說陳宮該怎么回答?繼續說確實不關我事,而且你也別深究了,就讓呂布向朝廷請罪?呂布非當場活劈了他不可啊!雖說他死志已萌,倒不怕橫尸當場,問題本為明志而死,這話倘若出口,就真變成背主奸佞啦,死亦背負污名,那比活著還受罪啊!
罷了,罷了,陳宮此刻萬念俱灰,不禁狠狠地瞪了姜敘一眼,隨即轉向呂布,哀聲道:“宮自兗州以隨將軍,護天子、守河東,復馳騁涼州,思佐將軍成霸業,進安天下耳,豈有私欲?今為人構陷,百口莫辯,有死而已。請將軍賜宮劍,宮即自剄謝罪,乃可至宮而止,勿攀他人也。”
其言沉痛,其情可憫,就連呂布聽了也不禁動容。旁邊是勛一瞧,怎么的,你開始打悲情牌了?本來這牌是捏在我手里的呀,什么時候讓你給抽去啦?當即便以袖掩面,用比陳宮更哀傷的語氣說道:“勛安忍公臺無罪而就戮?若實非公臺所為,則天下人將以呂將軍為瞽,而勛為以私害賢者也,勛何能當?”
“以私害賢”云云,只是隨口一說,關鍵在于“天下人將以呂將軍為瞽”——并沒有審清如此大案,就讓陳宮自盡謝罪了,那呂布你不是瞎子還是什么?
呂布聞言,濃眉一挑,當即下令:“若誠公臺所為,布絕不輕赦,安求速死乎?若非公臺所為,布亦不害賢,而使真相不白也。侯成!”
侯成趕緊拱手:“請主公令。”
“今將公臺付卿,毋使內外勾通,亦不可使死,若有疏失,提頭來見!”意思很明確,要把陳宮暫時軟禁起來,不讓他再跟外人有所接觸,也不能讓他死。
隨即又命:“宋憲,即拘公臺所屬在冀城者,無分將吏、賓客,皆使詣伯奕自證!”把陳宮的部下全都給我逮起來,這個案子就交給姜敘來審理了。
眾皆領令,陳宮伏在地上嚎啕痛哭,懇請呂布收回成命。然而呂奉先理都不理,把臉一扭,讓侯成趕緊把陳宮給拖出去。是勛仍然用袖子遮著臉,卻從縫隙里注目陳宮,心說:這回你丫可算徹底完蛋啦。
姜伯奕干得好,正好趁機把那些黨同陳宮、敵視曹操的關東派一網打盡,只要沒有那票蒼蠅跟呂布耳朵旁邊兒“嗡嗡嗡”的,呂布還會再跟曹操起沖突嗎?
……嗯,也未必不會,那就要看曹操懷柔、羈縻的力度夠不夠大了……等到關東底定,就算呂布真跟劉備聯起來手來,吾亦無懼也。
當晚呂布等人走后,是勛睡得這叫一個踏實啊,自從被拘為質以來,還沒有一宵睡得如此黑甜呢。至于陳宮,自然整晚的長吁短嘆,繞室彷徨;此外夜不能寐的還有姜敘、宋憲等人,他們是沒空睡覺,一晚的功夫,就把陳宮在冀城的黨羽三十多人全都拘押入獄,當即便開始審訊。
那位賴施自然也在其中,姜敘不愧是斷案老手,隨口問過幾句,便覺得此人身上大有文章可作,于是便上大刑。誰都知道賴施是陳宮親信中的親信,并且他職位甚低,不過百石小吏而已,就算當場打死,偽造證言,相信呂布也不會有啥不滿之處。
第二天一早,是勛尚未起身,就被楊岳給喚醒了。楊岳表面上是來探望是侍中,昨日受驚,未知心情可平復否?其實是幫忙姜敘來傳遞消息的。當下摒退仆役,相對密談,楊岳就說了,姜伯奕連夜審訊陳宮的部下,從賴施身上獲取了重要情報。
想那賴施,弓馬不良,從未上陣,不過一名普通文吏而已,性險卻怯,被姜敘簡單地抽了幾鞭子,又用烙鐵燙上兩燙,什么有的沒的全都招了——自然包括了向陳宮獻計,派遣刺客謀殺是勛之事。是勛聽聞此訊,不禁手足皆軟,這份兒后怕啊——幸虧我們提前定計,搶先發動,否則就真要有刺客上門來啦!
真是人無害虎意……好吧,人也有害虎意,虎亦有傷人心啊,原本內心那一丁點兒陰謀害人的愧疚,瞬間便煙消云散。當即咬牙切齒地對楊岳說:“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陳宮不除,國家不安!”心里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我亦不得安枕矣!
楊岳是滿面笑容,這個得意啊:“雖其未遣,即言遣之,便可使賴施攀咬陳宮——三木之下,無不可招也。”
是勛連連拍手:“好,好,好!”可是隨即眉頭一皺,垂首沉吟不語。楊岳挺奇怪,說侍中您還有什么要吩咐的嗎?沒有我可就去通知姜伯奕,讓他錄供、定案啦。
是勛微微搖頭:“且慢,容吾思之。”好半晌才抬起頭來,注目楊岳:“德山,卿以為呂將軍實欲殺陳公臺耶?”楊岳說咱管呂布是不是真想殺陳宮呢,只要給他定了罪,就算想不殺亦不可得矣。是勛撇一撇嘴:“吾昨見呂將軍斥侯成牽陳宮去時,掉頭不顧,面有不忍之色……”
那會兒是勛坐在榻上,呂布站在榻前,喝令侯成把陳宮給拖出去,陳宮伏在地上苦苦哀求,呂布特意把臉別過去,不肯瞧他。就這么一別臉,正好對著是勛,是勛可是注意到了,呂布臉上肌肉抽搐,半是惱恨,半是痛心,由此可見,這家伙還是心軟,未見得真想因此事而處決了陳宮。
“呂將軍既不忍也,必使賴施與陳宮對峙,恐其堂上翻案,或陷姜伯奕于險地也。”
楊岳一攤手:“如此,難道寬放陳宮耶?”
是勛說咱們當然不能輕易放過陳宮,但是沒必要一定就此弄死他——“某有一計,卿可付耳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楊岳領計而去,當即通知了姜敘。姜敘慨嘆道:“是侍中果多智者也,吾等不及,便可從其言而作。”于是提出賴施來,手寫供狀,使其畫押,然后便捧著來見呂布。
呂布說伯奕你果然是斷案的奇才啊,這么快就查明真相了嗎?姜敘便將案卷呈上,并且簡明扼要地稟報呂布:“賴施前獻計公臺,欲遣刺害是侍中,而嫁禍劉備。然計未定,賴施實私為之,故公臺云不識刺客,亦不與此事,非欺瞞主公也。賴施已招,其事俱在。按律,謀刺朝廷大臣,賴施罪當大辟,與謀者十九人,皆絞;公臺其雖未允,知而不舉,乃當遠流。”
賴施向陳宮獻計,謀刺朝廷大臣,并且確實施行了,就該斬首示眾,參與謀劃的十九人——天知道,其實也就賴施、陳宮兩人謀劃,那十九個人真正的罪過,不過是身為陳宮黨羽而已——都該吊死。至于陳宮,他并沒有真正下令,所以不當死罪,流放就好啦。
呂布手捧案卷,從頭到尾讀了好幾遍,越看越是惱恨:“何言大辟?要當磔也!”
——所謂“磔”,就是車裂,而非五代才開始流行的千刀萬剮、凌遲處死。
可是話才出口,卻又有些猶豫。呂布仔細想了一想,實在不忍心遠流陳宮,于是吩咐:“可取賴施來,使與公臺對質。”
哎呦,姜敘心說是侍中真是料事如神,主公果然提出“對質”二字來啦!倘若我故意把陳宮也給圈進去,定他的死罪,這“對質”之時,很難保賴施不翻供啊——反正死定了,那還怕的什么?到時候麻煩全都要落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