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君主的,最怕臣子們無欲無求,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號人——就算傳說中的圣人,也未見得真正心如止水啊——則無欲乃為藏欲也,無求實所求甚大也說白了,你要么貪財,要么好名,倘若兩者都不肯沾,所求者必然是權柄啊,一旦得著機會,會不會威脅到我的地位呢?
是勛有著兩千年的歷史教訓墊底,深切地了解這一點,但是他不屑如王翦、蕭何那般求田問舍,便只好以貪慕虛名來安撫曹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亦“自污”也。因為他注經講學,名望僅在士林之中,雖然屬于譙沛集團的一員,與諸曹夏侯也都交好,但輕易不肯插足軍事領域——平定遼東之后,即卸幽州之權,創建東海水師,隨即便交到曹操手中。因為君主不可能懷疑一名學者要篡自己的位,那是與其學術修養所根本背道而馳的,所以武帝不忌董仲舒(雖然也不肯重用),靈帝不忌馬融,獻帝、曹操也不忌鄭玄。
但是諸葛亮一句話卻提醒了是勛,學者固然不會對君權造成多大威脅,但學者而兼宰相就不同了,那就變成了王莽,變成了劉歆。況且是勛為了給曹家制造篡漢的輿論基礎,還一再宣揚孟子重民輕君的理念,那么等到曹操搖身一變而為皇帝的時候,他又會怎么想?會不會懷疑是勛其實是在為自家造勢?
所以經過數天的深思熟慮,是勛終于下定了辭官歸鄉的決心——我自己辭職,是為了向你表示并沒有太大的權力欲。則尚可期待復起的一日;倘若最終逼得你免我的相位。事情就會變得復雜啦。就算不被一抹到底,恐怕很也難再入中樞了。
而在曹操看起來,是宏輔果忠臣也。當然這忠臣也是有弱點的,一是好名,二是尚有忌人之心——比方說想要趁機報復段瑕。君主最怕找不出臣下的缺點來,而一旦你有缺點被我逮著,也等于有弱點被我拿住,因勢而用。你就永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啦!
所以今日一番對談,雙方爾虞我詐,各懷機心,好在結果殊途同歸:是勛想閃人,曹操不打算強留。于是最終,曹孟德假作無限遺憾地長長嘆了一口氣:“孤愛宏輔,不忍奪卿之志也。然今允卿,為避謗耳,事畢當歸,毋使孤念。”你放心吧。等我收拾了孔融,還會把你召回來的。
當然啦。讓你還朝,不是讓你復相。
是勛感激涕零,灑淚而去——做為一名好演員,要隨時都可以哭,隨時都可以笑,其實作為一名合格的官僚,所要求的秉賦也并無兩樣。等當晚返回府中,諸葛亮、關靖、逄紀等人一起湊過來問,情況如何?是勛只是握著諸葛亮的手,回答說:“孔明所見深遠,吾不如也。”
諸葛亮看透了曹操未必愿意強權宰相長久在位,這點對于關、逄來說,卻都題目過大,難以做答。因為究其實質,關士起、逄元圖都只是普通謀士而已,撐死了算是政客,諸葛亮卻有宰相之才,是政治家。
隨即是勛就關照曹淼,收拾東西吧,咱們準備搬家啦。
對于是勛上奏請辭一事,曹豹早就跟閨女說過了,曹淼急得當時就去找丈夫詢問,是勛當時正忙著構思辭表,每每含糊應對。如今這一下令,曹淼明白去位已成定局,就追著是勛問:“乃至于此乎?”
是勛一擺手:“此國家之事,汝婦人何所知耶?”可是他也知道光憑這么兩句話是說服不了老婆的,所以只得把孔融之事略略說與曹淼聽。曹淼還是不明白:“夫君欲救孔公便救,料魏王不之罪也;若不欲救便不救,又何傷耶?”
是勛說事情哪兒有那么簡單,我若不救孔融,那名聲就要毀啦,以后如何還能在士林中立足?我若相救孔融,必觸魏王之怒,就算是親戚,也未必能夠逃避責罰——“勿以為姻戚而可全也,即兄弟鬩墻事,世間多有。”你是我老婆,管氏是我的妾,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們尚且要鬧矛盾呢,何況曹操又不是你親哥。
“故暫避之也,以全姻戚之誼、君臣恩遇,又非久離朝堂,何傷也?”我還會回來的,不是就此隱居到死,你擔的什么心啊?朝堂之事,都有我來主張,你光管好家就是啦。
曹淼雖然有些小性子,本質上還算是個明白事理的女子,而且她也沒有因為老公的發達得以錦衣玉食——其實就供養而論,現在的生活不見得比出嫁前要富貴太多——甚至分竊權力,所以她做不成霍顯,也當不了孫壽。為此經過是勛一番苦口婆心的解釋,曹淼也只好認了,但是提出來:“吾等離邑,當歸營陵乎?”
是勛說當然啊,我都說過了不僅僅是辭職,還要返鄉。曹淼微微皺眉:“吾卻與大伯父并不熟稔……”她打小就是老爹曹豹和伯父曹宏的掌上明珠,倆老頭不敢給閨女一點兒氣受,其后嫁入是家,是勛寶愛有加,幾乎平等相待,而且上面沒有公婆壓著,生活得也挺舒心——倘若丈夫沒有姓管的小妾,那就更加完美啦。
然而是勛雖無父母,卻有伯父,按照當時的習慣,是儀乃是氏大家長,又是是勛的長輩,曹淼就該如同伺候公爹一般服侍是儀。好在當初是儀身邊還有正牌的兒子、媳婦,且輪不到曹淼呢,而且她出嫁以后不久,便跟著是勛返回了兗州,跟大伯父說byebye了。如今若歸營陵,是家幾個小子全都出仕在外,她這個侄兒媳婦就必須擔負起贍養之責來啦,想起來真有點兒心里打鼓——我完全沒有經驗啊,大伯父能夠滿意嗎?
是勛瞧瞧曹淼的臉色,很快也想明白了這一點。當即輕嘆一聲:“此亦無可奈何之事。”你以為我喜歡去見是儀啊。我早就跟那老頭撕破臉了。本來還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呢!真是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啊。
卻見曹淼突然間垂下頭去,卻悄悄斜眼瞟著是勛,扭捏著低聲問道:“若不歸營陵,而返郯縣,可乎?”
是勛眼前突然一亮,當下猛拍雙掌,大聲答道:“可也!”我在東海郡郯縣可還有一個長輩哪。正乃曹淼的伯父曹宏是也,干脆回去伺候他,不比伺候是儀那老東西要強么?雖然是姻親而非同族,但曹宏無兒無女,無依無靠,比是儀要孤零得多,為此而往依之,道理上也說得過去啊。
他當即抱住曹淼,在老婆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然后手舞足蹈地就跑了。曹淼還納悶哪:我生怕你不樂意。結果不但答應了,而且……你有那么興奮嗎?你就那么喜歡我大伯父。竟然連自家的大伯父都不要了?
翌日即有詔書頒下,準諸相辭表,但仍各給虛銜,以參軍政重事。是勛為此又寫了第四份上奏,說自己身為首相,不能輔弼君主,燮理陰陽,致使天象示警,再加上此前的壺口胡亂,罪責比其他人都要大,不敢再受職賞——我要走人,恢復白身,希望大王您可以諒解。
左右不過一個過場,曹操當即允準,但額外賞賜是勛黃金、絹帛,以酬其功。隨即出臺了新的宰執班底:往許都召華歆為中書令,升董昭為其副;以鐘繇為尚書令,以王邑為其副;任徐奕為御史大夫,以劉先為其副。
聽說了這一套人事任命以后,關靖不禁拍案大笑:“魏王乃棄良驥而用群犬也。”華歆跟王朗為同一路貨色,都是功名利祿心很強,實務能力卻只平平的老官僚;鐘繇倒確實是宰相之才,但與荀攸相比則顯得過于持重,魄力不足;至于其余幾位,名望都比原任差得太多,能力則因為缺乏足夠的展示舞臺,尚不好說。
是勛和諸葛亮確定了自己此前的猜想,即曹操確實有意更換一批宰相,形成一個相對弱勢的重臣班子,好以此來增強君主的發言權。但他們只以為曹操是因勢利導,順便為之,猜不到本來整個事件就都是曹操所暗中策劃的……
從這一新的宰相班底來分析,似乎段瑕確實只是個人行為,背后并無他人指使。原本最大的嫌疑犯陳群未得寸進,連副相都沒能混上一個,要么他的陰謀被曹操看穿了,更可能是原本就不關他的事情。新任六相除了名望、能力大多遠不如前任外,幾乎毫無共同點,其中沒有任何兩到三人可能是屬于同一利益集團,從而有當幕后黑手資格的——至于其實曹操是教唆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兩人都沒往那個角度去想……
不過由此亦可得見,曹操不但奪權,還要分權,對于新宰相班子的人選,可謂苦心孤詣,籌劃細密,幾乎無懈可擊也。
不過這就不關是勛什么事兒啦,他匆匆打包,想要盡快閃人。在此之前,先召聚門下賓客,詢問他們的去向——是跟我回鄉去呢,還是希望留在安邑呢?要么需要我寫一封薦書,愿往何處為吏?賓客們大多表示,愿意繼續跟隨在主公身邊。終究誰都瞧得出來,是勛歸隱只是暫時的,他遲早還會回到魏國中樞來,這時候撒腿走人,為德不終,恐怕會懊悔終身哪。
只有幾個家就在安邑的,希望能夠暫且辭去,以待將來。
是勛最后請來關靖和逄紀,先問關靖:“士起可愿隨某返鄉否?”關靖身份不同,對是勛來說,亦師亦友,非獨賓客也,所以你要是還想留在安邑,我絕不攔阻,也無絲毫怨懟之意。關靖捋須而笑:“暫避耳,靖何言辭?”你放心吧,我是不會走的。
再問逄紀:“元圖初來,便逢此事,勛甚慚愧也。”才剛把你召來,我就丟了官兒了,實實在在地對不住,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嗎?逄紀低下頭去稍微想了一下,突然抬頭:“請得一薦書。”
是勛說可以,但不知道你想投入誰的門下?逄紀把嘴巴一咧,似笑非笑:“顯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