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立曹昂為魏王世子一事,正如關靖所言,曹操預留了伏筆,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是埋下了隱患,只是這隱患主要由形勢所造成——誰叫曹昂一度激怒乃父,使得立嗣之事拖延,諸弟以為有機可乘呢?誰叫丁夫人掛了,卞夫人論資格必然上位,而她又偏偏有三個成年的兒子呢?故此曹昂的嗣位未必穩如泰山啊,其中尚有無窮變數。
因此關靖問了:“主公得無慮此,故不甚喜耶?”剛才周不疑問你,為什么碰上這種大好事兒,瞧上去卻并不怎么高興,應該是顧慮到了這一點吧,然而——“昔孝景皇帝豈不愛臨江王耶?而終于廢之,代以孝武皇帝。人心易變,恩愛不久,豈可逆料哉?”
西漢景帝的第一任皇后是表妹薄皇后,無子無寵,立六年被廢。當時景帝最寵愛的側室是栗姬,并且栗姬還給他生下了長子劉榮,因此無嫡即立庶長,乃以劉榮為太子。然而過了沒幾年,栗姬便失寵了,景帝冊封王美人為皇后,旋即廢劉榮為臨江王,而以王皇后所生的膠東王劉徹為太子——也就是后來的漢武帝。
關靖的意思,恩愛難保久長,就算卞氏不被立為王后,她幾個兒子也沒在旁邊兒虎視眈眈,你就能夠保證曹昂的儲位永遠安泰嗎?人心易變,過兩年還不知道會發生些什么事兒哪。
所以說立儲之事,固然相關國家禮制,也必須傾聽重臣們的意見,但最終決定權還在曹操手中。你跟這兒考慮得過于長遠,真的有意義嗎?咱們還是先關注眼前之事吧——
“郗鴻豫欲使主公說天子也,未識可辦否?”你想出什么主意來了嗎?做好了準備嗎?
是勛微微頷首:“萬事俱備,只待東風。”
這又是一個不知道哪兒躉來的新詞兒,不過大致含義。關靖、周不疑還是能夠聽得明白的。周不疑忙問:“可能教授弟子否?”你打算怎么游說天子哪,能先跟我講講嗎?是勛笑著擺擺手:“不可說,不可說。”
周不疑于是又問:“何所謂東風?”聽老師您的意思,準備工作都已經完成了,禪讓的理由也都想清楚了,只等一個契機。就要去游說天子——那么契機何在?
是勛答道:“若乃說動天子,或即下詔禪讓,若時不相與,豈真拒之乎?”我要是真把天子給說動了,說不定他當場就下詔。要禪位給曹操,可是倘若時機不到,條件并不具備,這時候篡位弊大于利,曹操又該怎么辦?推拒是肯定要有的,怎么著也得三辭三讓不是?但那終究只是表面文章而已,不可能拖延太長時間。難道天子欲禪,曹操真的因為形勢不到而一口回絕嗎?等情況合適了請天子您再禪一回?焉有是理!
所以我得等瞧著差不多到時候了。才好去游說天子。而這所謂的到時候么——“呂布將西,事乃可發。”
此前已經得著了蔣干傳回來的消息,說他硬生生罵跑了劉備派來游說呂布聯兵伐曹的秦宓。并且將預定的計謀向呂布合盤托出,呂布頗為意動,打算等金城郡穩固下來,糧草積攢夠了,便即揮師西進,前去西域稱王稱霸。大概也就今年開春以后的事情吧。只要消息一來,我便可以前去游說天子禪位——呂布倘若不走。還真不方便即刻改朝換代。
就這么一等,又是匆匆數月過去。迎來了春暖花開的播種季節。某日黃昏,是勛才剛從蘭臺回至府邸,關靖便迎將上來,并且遞過一封書信:“此孔明快馬急遞,應為涼州之事也。”
是勛都來不及進屋,直接在庭院中便啟封觀看。蔣干與曹家的聯絡,是勛自離安邑以后,便即委托給了徒弟諸葛亮——不管他身在郯縣,還是在許都,距離西涼都太過遙遠啦,這來回書信傳遞,怕是連黃花菜都要涼了,若有急務,必無可照應也。所以讓在安邑的諸葛亮跟蔣干單線聯系,并且瞧情況,是不是要先稟報曹操、荀攸、賈詡等人知道,都由孔明自決。
封中有兩信,一是諸葛亮寫的,二是蔣子翼親筆。是勛先展開諸葛亮的信,一目十行,略略一瞥,接著疾步而奔書齋,一邊打開蔣干的來信,一邊就把桌上長年擺放的一函《說文切韻》給抄了起來。
那么蔣干信中都寫了些什么內容呢?開篇就是——
“莨棟攝謂隸亢跡宷棟者鹽旅申麥憧憧豯皮丄正亳……”
這是啥玩意兒?其實說破了不值一文,此乃密碼是也。
想當年是勛招攬蔣干,欲使間涼,并且即與荀攸、賈詡等面授機宜。本來事兒都說得差不離了,蔣干就要下去做西行的準備,然而是勛突然間腦海中精光一閃,趕緊叫住蔣干——“子翼切慢。”隨即望望荀、賈二人,嚴肅地說道:“子翼既西,須與我等密傳消息,若為呂布所察,恐有性命之虞也——豈不聞蜀中張子喬之事乎?”
張子喬就是張松,演義中誤其字為永年(其實永年是彭羕的字),無論在原本歷史上,還是這條時間線上,他都是背反劉璋的大內奸,奉迎劉備的大功臣,然而其結局也跟原本歷史上差相仿佛,都是事機不密,與劉備的私人信件被劉璋親信截獲,乃至身首異處。
所以是勛問了,你們知道張松的下場嗎?咱可不能讓蔣子翼遭逢那種危險。
賈詡說我有親信門客,本來就是涼州人,為人機警,且擅長搏擊,正好跟隨子翼西行,往來傳遞書信。荀攸也說啦,可以用陰符之策,預先約定暗號,方便隱藏書信中的真意。
啥叫陰符呢?語出《六韜》,姜太公對周武王說:“主與將有陰符,凡八等:有大勝克敵之符,長一尺;破軍擒將之符。長九寸……八符者,主將秘聞,所以陰通言語,不泄中外相知之術。敵雖圣智,莫之能識。”說白了。出征將領與其主公之間預先制定好八種符契,代表得城、克敵、求糧、求援等八種不同的含義。到時候將領派人呈交其中一種符契,不著片言只字,主公便知其意,外人則無從揣測也——是為“陰符”。
可是對于荀、賈二人的建議,是勛卻一概搖頭。說不靠譜。首先,賈文和你的門客再機靈再能打,終究雙拳難敵四手,萬一頻繁來往河東被人給盯上了,你能保證必不被擒嗎?再者說了。陰符所能傳遞的信息太過有限,就跟烽燧一般,也就能報告是否有敵來侵,大致數量如何,而至于敵將是誰,裝備、士氣,那就根本無法通過那么簡單的預定符號體現出來啦。西涼軍情但凡復雜一點兒,在咱們預想之外。你叫蔣干怎么通過“陰符”來傳遞?
賈詡了解是勛,就笑著問:“宏輔既如此言,料已有妙策也。”是勛點一點頭:“可用‘密碼’。”在座三人互相瞟了一眼。都從他人眼中瞧出了無盡的疑惑——啥叫“密馬”?在馬身上藏密信嗎?
密碼技術,據說最早產生于公元前的古希臘,但是這會兒還沒有傳來中國,而且據是勛所知,也還沒有人發明中文的本土密碼。原因何在呢?大概是因為拼音字母比較容易打亂、混排,而漢字太多。難以玩花吧。
不過這都不重要,以是勛兩千年后的見識。想現編一套中文密碼,那也并不為難啊。他低頭想了一想。隨即就站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函《說文切韻》來,展示給三人瞧:“卿等曾觀此書否?”
荀攸點頭,說我讀過了,宏輔大才,這真是一套訓詁學的傳世之作啊。
是勛微微而笑:“即可以此而制密碼,雖長文鴻篇,亦可密傳也。”
想當年是勛在河東閑來無事,乃召集門客,想要創制漢語拼音出來,可是這活兒構想起來簡單,真做上了手,才知道異常的繁難。首先就是,你得真把常用文字全都匯編成冊,才好分析字音,加以歸類,定出聲母、韻母和聲調來啊,這工程量得多大啊!
于是他就把目光瞄向了這年月唯一的類字典——《說文解字》。
《說文解字》乃東漢安帝、殤帝、和帝朝的大儒、經學家許慎所作,創立了十四大類、五百四十個部首,收字九千三百余,歸入其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就是這年月的《新華字典》了。
然而《說文》不可能真正當字典用,因為其弊有三:一,收字、編部皆用篆書,而對于逐漸流行起來的隸書而言,錯訛之處比比皆是,且很多新生俗字皆未收入;二,以字注音,不能以發音來檢索;三,不僅僅發音無法檢索,就連部首、筆畫的檢索系統,亦付闕如。這沒法檢索,你怎么找字啊?怎么當字典用啊?
但是這書可以當作字典的底本,終究比是勛滿世界現去收字要方便得多啊。于是他便首先命賓客們編校《說文》,修其訛誤、增其遺漏,并且每個篆字都標注隸書(包括異寫);然后第二步,就是以隸書字形來重新劃定偏旁部首,縮五百四十部首為三百二十部首;第三步歸納讀音,編定“拼音”——暫名“切韻”;最后再用部首、切韻和筆畫,制作成三套檢索系統。
這也是一個大工程,好在是勛只抓綱要,具體工作都交給門客們去辦,就這樣還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直到去歲科考之前,才算正式完工,定名《說文切韻》。是勛本來想把這部書作為科舉考試的必讀教材的,可惜就差一步,沒能趕上……
不過沒關系,估計等到第二次科舉考試,就沒幾個士子敢不隨身攜帶老子編的這部字典啦。
是勛當下便請荀攸、賈詡二人遠隔而坐,然后請荀公達先悄悄地隨便說一句話,他翻檢一通《說文切韻》,寫下十數字,遞給賈文和。賈詡接過來一瞧,這什么啊?每個字自己都認得,連起來完全不成句嘛。是勛再告訴賈詡密碼規則,即檢索書中某字,取其前三字為碼。
舉例來說,一個“有”字,屬《說文切韻》卷七的“月”部,搜到以后,再往后第三字就是“明”。你寫出“明”來,外人完全不可能知道你想說的是“有”,但知道規則的,一翻書就能明其真意了。
荀、賈等人試驗過后,無不大喜:“宏輔巧思,似此即密書為呂布所得,亦難知其意,子翼亦無虞矣!”
所以今天蔣干寫過來,由諸葛亮轉遞到許都的這封信,就是用這種密碼所書寫的,是勛當即翻檢書案上的《說文切韻》,關靖也在旁邊幫忙,很快便摹寫出了原文。原來那什么“莨棟攝謂”,其實是“蔣干拜言”,后面“隸亢跡宷”啥的,乃:“書報是公,干自西游以來,忽忽而將一歲矣……”
是勛看了就皺眉頭啊,心說我已經告誡過你啦,情報這玩意兒,文字越簡單越好,不易產生誤讀,也方便往來傳遞,你當是正經給我寫信哪,還先問候起居,再述以前事?趕緊入正題吧老兄!
這年月讀書人的臭習慣,還真是沒得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