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這幾個月來一直在翻故紙堆,以理清“禪讓”說法的來由和脈絡。韓非那句話,從根本上否定儒家所謂的禪讓,這點是勛早就知道,只是韓非的理論為始皇所敬,為暴秦所用,擱漢朝實在缺乏說服力,所以僅僅這句還不夠,還希望能夠找到更早先的、更明確的證據。
其實他最希望能夠找到《竹書紀年》,那書可古老,究其源頭,恐怕不比《春秋》來得晚,其史料價值是《韓非子》之類戰國百家之言所無法比擬的。
所謂《竹書紀年》,本是春秋時代晉國的史書,春秋、戰國之際三家分晉,書入于魏,由魏國的史官繼續編纂下去,直至魏襄王(一說魏哀王)時代。書中零星有“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舜囚堯于平陽,取之帝位”、“舜放堯于平陽”等語,可以證明所謂“禪讓”,不過是儒家虛構的上古烏托邦而已。
根據史書所載,此書一度失傳,逮西晉咸寧五年(公元279年)才被盜墓者掘魏某王之墓而得,因為是用魏國大篆寫在竹簡上的,故定名為《竹書紀年》,又名《汲冢書》。晉武帝司馬炎乃命中書監荀勖、中書令和嶠等辨識、翻譯,因為遭逢“八王之亂”、“永嘉之亂”等政治動蕩,導致工期拖延,一直到東晉初年,才由著作郎束皙最后整理完成。
然而是勛上一世所見到的《竹書紀年》,也早已非其原本啦,此書宋時再度亡佚,到元、明之際才重現刻本。稱為“今本”,但被很多學者指斥為偽作。清代嘉慶年間,朱右曾輯錄古書中所引用的《紀年》章句,并加以考據,編成《汲冢紀年存真》。稱為“古本”——是勛所讀到過的,就是又經許多專家考證和補訂后的這個古本。
那么此書從魏襄王或魏哀王時代終稿,直到西晉時候掘墓所得竹簡,中間這幾百年間就始終湮滅無聞嗎?其實也不見得。古籍因為周期性的動亂而大量亡佚,第一場大禍就是秦始皇的“焚書坑儒”。當然啦,始皇并沒有真把所有書都燒光。只是禁止民間私藏而已,內庫里可還都留著一份版本呢,問題等到霸王項羽進入關中,一把火焚盡秦之宮室,這最后一版也泰半化為了灰燼……
然后西漢末年又有王莽篡位。導致赤眉、綠林之亂,東漢末年有董卓焚燒雒陽宮室,說不定《竹書紀年》原本并不僅僅埋藏于地下,世間也有傳本,結果在這三場浩劫的其中某一場,終于湮滅無聞,如上所述,要等西晉才又挖出一孤本來。
倘若果然如此。那么從秦至漢,其間必然有人讀過這部書,對于其中章句。或者會有所引用啊。是勛在蘭臺一忙好幾個月,就是想找那些零星記載出來呢。
嘿,你別說,最終還真被他找著了不少,而且是后世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的文章……說不定這些書,是在其后“五胡亂華”、五代十國、金滅北宋、元滅南宋。等等等等,諸場浩劫當中。才徹底消失不見的……
想起來還真是使人悲從中來啊!
不過是勛如今并沒有功夫為未來之人擔憂,他必須先顧眼下。說服劉協把皇帝寶座給主動讓出來。于是深入考據、反復籌謀、精密編織,終于準備好了一大套的說詞。就先從未必靠譜的韓非之言說起吧。
果然劉協一皺眉頭:“韓非之言,安可信耶?”
是勛微微而笑:“豈獨韓非不可信耶?舊籍往往傳抄訛誤,今人往往望文生義,是以禪讓謬種流傳。臣按典籍,稱禪讓有者,多不可信,稱其無者,亦比比皆是也。”
劉協略微回想一下,便即問道:“朕聞夫子亦曾道及禪讓,有諸?”
是勛點點頭:“有。”隨即卻又搖頭:“然不可信。”
為什么這么說呢?所謂孔子提及禪讓,一般認為只有一處,在《論語》的最后一章。原文為:“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
是勛說了:“論語者,諸弟子記夫子之言行也,非夫子本作也,固不可免其誤記。而況諸篇皆道夫子及子路、子貢等賢達之言行,獨此篇茫然追記上古事,此必它文竄入,或有脫漏也……”
這也并非是勛別出心裁,雞蛋里挑骨頭,歷代學者亦多認為“堯曰篇”前言不搭后語,應該是中間有所遺漏、脫文。是勛更進一步把那幾句話給否了,說我不但懷疑有遺漏,還甚至可能根本就是它文竄入的,本非《論語》原意。
要知道古時候都以竹簡為書,編簡的皮條很容易磨損、斷裂——孔子讀《易》而“韋編三絕”,那是真事兒,并非夸張——加上沒有記頁碼的習慣,重新拼起來就很可能拼錯。這還不象紙書,一頁上好幾百個字兒,前言是不是搭后語,很容易瞧得出來,這一條竹簡上最多也不過二、三十字,也就一兩句話,那太容易插錯地方啦。
當然啦,直接否定原始材料,這在后世的網絡辯論中經常能夠見到——往往有那嘴硬的,對于符合自己需要的典籍就死抱著不放,對于不符合自己需要的典籍,一句“盡信書不如無書”就直接給否了——這年月可還是新生事物,光靠這門耍賴手段是無法說服劉協的。好在是勛要臉,不僅僅否定而已——
“即所言真有,亦乃堯命政于舜,舜命政于禹也,未直言禪讓。”那兩句古文含混不清,光看字面意思,是帝堯把政權交給大舜,“舜亦以命禹”,就跟陛下您如今把朝政全都委托給魏王處理一般,可沒明說把帝位也給禪讓出去了啊。
劉協一聽有理。然而——“《尚書》亦有云,豈非明證耶?”
《尚書》中有《堯典》,開篇就說:“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將遜于位。讓于虞舜,作《堯典》。”又有《舜典》,說:“虞舜側微,堯聞之聰明,將使嗣位,歷試諸難。作《舜典》。”
其實這年月所傳的《尚書》,雖分今古兩派,文字上略有差異,但基本上都是戰國以后的版本,只不過今文派傳自伏生。古文派尊崇孔壁藏書而已。后世發現“清華簡”,直接為秦火前版本,或許比孔壁書更加古老,內容就相差很多啦。所以是勛覺得——《尚書》這玩意兒真不能信,天知道經過春秋、戰國的諸子百家們怎么篡改過哪。
當然他不能跟劉協說這個,只是繼續摳字眼兒:“乃云堯‘將遜于位,讓于虞舜’,或云‘將使嗣位’。此未終之言耳。其愿也,非其實也。”只是說想要把帝位讓人啊,沒提究竟讓了沒讓哪。怎么做得準數呢?
況且——“舜娶堯之二女,是堯婿也,家無子,而傳諸婿,此亦常事耳,豈可名之禪讓?”
劉協當即提出疑問:“堯子丹朱。何謂無子?”
是勛淡淡一笑:“‘堯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以授天下。于是乃權授舜。’此史遷語也,史遷去堯舜之世千歲。所言未可盡信。今臣與陛下所言,皆古籍也,史遷之語不足道也。”
司馬遷生年太晚啦,他講述遠古的故事,其中究竟有幾成可信,誰都不知道。剛才咱們說的《論語》也好,《尚書》也罷,那起碼都是秦以前的作品啊——本朝的先不提成不成?
后世把司馬遷和他的《史記》哄抬得很高,其實在漢代,普遍認為無論文學性還是思想性,乃至可信程度,都只列中游,比不上班固的《漢書》——所以才班馬、班馬,班在馬前嘛。為什么呢?其實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司馬遷政治不正確,把劉邦描寫成了一個大流氓,倒故意突顯出項羽的英雄氣概,然后還對漢武帝頗多詆毀之辭……當然啦,改朝換代以后,大家伙兒敢說真話了,才不得不承認,史遷或有所偏激,上面這些還真都說到了點兒上……
所以是勛說《史記》不足為證,劉協倒是并無異議。他只是問啦,禪讓之說,深入人心,難道你真能把它一棍子打翻嗎?難道秦以前就再沒有別的書上提到過禪讓嗎?
是勛老實回答說有,比方說:“《莊子。逍遙游》有云:‘堯讓天下于許由……’則既可讓許由,自可讓舜也。”然而,莊子那家伙滿嘴跑火車,全是寓言,他說的話真能夠當成信史嗎?
還有——“《墨子。尚賢》有云:‘故古者堯舉舜于服澤之陽,授之政,天下平;禹舉益于陰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然而且不說墨子之言向來為儒家所排斥,他也光說了“授之政”,沒說讓位啊。況且其后文便是:“湯舉伊尹于庖廚之中,授之政,其謀得;文王舉閎夭、泰顛于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難道說商湯也讓位給了伊尹,周文王也讓位給了閎夭、泰顛嗎?豈有此理!那只是說用賢,不是說禪讓哪。
其三——“《荀子。成相》有云:‘請成相,道圣王,堯、舜尚賢身辭讓……
舜授禹,以天下,尚得推賢不失序,外不避仇,內不阿親賢者予……’”
劉協說這不就得了嗎?“身辭讓”、“以天下”,難道不是說的禪讓嗎?那可是荀子說的,還能有錯?
是勛搖搖頭:“《成相》篇皆韻文,與古散文不同,體制既違,安可采信?或后人妄添入者也。《正論》篇則云:‘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禪讓,是不然。天子者,勢位至尊,無敵天下,夫有誰與讓矣!……夫曰堯舜禪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則荀子非禪讓可明矣。”
此外,我還有別的論據——“《左氏。文公十八年》載史克言舜之德,曰:‘是以堯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為天子,以其舉十六相,去四兇也。’則堯崩而后舜踐位,安有死而禪者耶?實乃舅(老丈人)傳婿也。”
劉協徹底迷糊了:“然則堯舜為舅傳婿也,舜禹豈非禪乎?”
是勛“嘿嘿”一樂:“禹父鯀為舜所殺,但聞外舉不避仇,忠于君也,而不聞傳位不避仇,其忠于誰歟?”終于把你丫帶溝里去啦,下面就該說點兒正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