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氏家學的老師,單名一個“文”字,因為家傳淵源,據說通經達典,學問精深,于郡內無人可比也。其實真要論起來,他并非村人同族,而出茂陵馬氏——茂陵在舊治槐里的東北方向,距離武功大概還有一百多里地。
馬文的先祖,乃馬援兄子馬嚴,在漢肅宗孝章皇帝的時代做到過將作大匠、御史中丞、五官中郎將的高位,其子馬融馬季長,乃東漢朝排名前三的大儒,就連目前如日中天的鄭門始祖康成先生鄭玄都曾受教于他。因此武功縣的伏波將軍正支,雖然宗族繁盛,但論其勢力卻在沖、質以后逐漸衰退,倒是這分支的茂陵馬氏后來居上,隱然已有壓過大宗之勢。
只是福禍相依,誰都料想不到,漢末關中動蕩,卻又把茂陵馬氏給打萎了,瞬間分崩離析,族人多死,余皆離散,馬文因此才會被迫跑過來投奔遠親武功馬氏。據說他乃是馬季長之從孫也,才二十出頭便被舉為孝廉,但因世亂,并未得官,僅僅做過幾年縣中廷掾而已。
簡單說起來,這位馬老師有兩大特色,一是相貌。他身材不高,但頭顱碩大,并且渾圓,傳說曾經有人嘲笑他:“君何肩一輪,以遮面耶?”二是他天性厭世,抑郁頹喪,嘗言:“亂世生不如死,即太平世,死亦何異于生耶?”家族(破敗的時候,他就曾經打算上吊自殺,好在被族人救活過來了,投奔武功馬氏以后。又有過多次輕生自戕的記錄——什么自縊、割腕、絕食、吞藥、投水、等等。但凡取死之道。全都有所嘗試。
比方說,去歲漢帝禪魏,消息傳來,馬文就連聲慨嘆,然后寫下封遺書,打算去跳渭水殉國。好在村人知道他的脾氣,看得甚緊——難得請到這么一位飽學先生,或許可以重振馬氏宗家的聲威。怎么舍得讓他死啊——好多歹說,威脅利誘,好不容易才給勸了回來。至于他的遺書,中有戀漢之語、怨魏之言,當然趕緊的投火里燒成灰燼啦。
其實馬老師這種性格,很可能是健康原因所造成的,若以后世的名詞來說明,他患有嚴重的神經衰弱癥,夜間不得安眠,白晝每每頭痛。胃口從來不開,慣常四肢乏力。受不得絲毫辛苦。比方說今天,他就一晚未能得眠,故此情緒更加糟糕,干脆早早地就跑家學來了——教授一些有用的弟子出來,是如今他唯一的人生樂趣啦——遠遠地就瞧見馬鈞、馬克兩個孩子縮在墻角,小腦袋并在一起,在讀一本紙書。不用問啊,這必然不是課內讀物,否則干嘛不進教室里去讀呢?
因此上前喝問:“馬鈞、馬克,爾等在讀何書?!”說著話一伸手,就把馬鈞手里的書給搶了過來——差點兒撕破,急得馬鈞直吸涼氣。瞧瞧封皮兒,馬文不禁冷哼一聲:“不志于學,不熟于經,而讀此雜書,真乃糞土之墻,不可圬也!”
馬鈞想要辯解,卻結結巴巴地說不上話來——其實他的結巴也要看環境、情景,以及對話之人,在馬克這類朋友面前,以及在未曾發火的母親面前,話語還是基本通順的,但在受窘、著急之際,在陌生人面前,在老師馬文面前,病情卻能夠瞬間嚴重個十來倍。
馬克年紀雖小,卻口舌便給,急忙分辯道:“此乃是公所作,亦大家經典也,先生豈可名之以雜書?”
馬文朝他一瞪眼:“非言經,而述雜學者,是雜書也!是公自有經注,爾等不讀,而乃讀此書耶?公通習經典,明人倫之教,乃可及于天地之道、事物之理,爾等經尚不通,安有閑暇讀此?!”
這要是無名者所撰,馬文可能當場就給撕了,既然為是宏輔所著,倒不好輕易損毀,于是隨手往袖子里一塞:“且待課后再還于爾等。”隨即轉過身,習慣性地縮著脖子,拖著腳步,緩緩踱入課堂。馬鈞和馬克對望一眼,沒得辦法,只好拱著手追隨于后。
馬文到得堂上,登榻而坐,陳纻趕緊過來見禮,幫先生安放好幾案,備好一漆杯熱水。馬文也不理他,自管籠著袖子,閉目養神。直到室外的簡易日晷上,竹枝的影子指到辰初方向,陳纻瞧瞧師弟們都已聚齊,趕緊過來恭請先生,馬文這才睜開雙眼,痰咳一聲,環視眾人……
隨即伸手端起案上的鎮木來,“啪”的一聲敲響——據說此習慣亦學自于是宏輔也,為警示弟子,以求肅靜。
馬文今天所教授的課程與平日并無太大區別,根據學生年齡段不同,分為三部分,不足十歲的孩子讀《孝經》,馬鈞、馬克他們讀《論語》,陳纻等三名業已成年加冠的弟子,則讀《公羊》。課本兒都統一是關中郡校所印制,那家印坊據說本為是宏輔的產業,后來通過前京兆尹、是勛故吏張德容經手,收歸官有。武功馬氏雖然多年未曾有人出仕,學問衰退,但財力尚且充足,為了新一代當中可以出幾名顯宦,重振家聲,對于這點點投入是毫不吝嗇的。
只是課本兒的所有權還是家學,除了幾名族內看好的學生外,都不許帶回家去——想要回家復習?那就自己利用業余時間抄書吧。
“孔子于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馬鈞搖頭晃腦地低聲誦讀《論語》——聲音要是拔高點兒,估計他就忍不住又要結巴啦——其實心早就飛遠了。他也在琢磨,為什么日月星辰在高天之上,不與天宇相連綴,卻偏偏不落于地呢?“自然浮生虛空之中”,虛空又不是水,安能承載,安能懸浮?而且“宣夜說”似乎以“渾天說”為基礎,“渾天說”言大地“如雞子中黃”,也就是說為球體——跟先生的腦袋差不多形狀——那為什么人在其上。能履平地。而不會滑下去呢?
其實別說《論語》。就連《春秋》三傳他都熟極而流啦,只是這熟在心中,先生讓背的時候卻本能結巴,背不通順而已。他一直就郁悶啊,為什么先生考校我等,都命背誦,你要是讓默寫,我的成績斷然不會那么差呀。
好不容易熬到午休。他特意避開陳纻,去找馬文討書。馬文朝他一瞪眼:“汝安有閑暇讀此?適才族長召喚,可速速往謁。”
馬鈞聽了這話,不禁嚇一大跳——族長找我做啥?難道說前幾天申請去應科舉之事有了回復么?那也用不著族長親自出面跟我說吧……
于是心情忐忑地出了私學,沿著來路向東方而去。馬氏家學緊挨著族祠,而在族祠另一側,則為馬氏族長所居,庭院廣闊,外圍石墻,內設高櫓。那不僅僅是一族之長的居處,設有盜匪襲擾。其功能還可以瞬間轉換成極具防御性的塢堡。
馬鈞叩門報名,然后拱著手等了好一陣子,才終于有人出來,引領他進入正堂。這一代的馬氏族長名叫馬丁,字子躬,論輩分是馬鈞的從祖父,并且就是他好朋友馬克的叔祖父。馬子躬時年五十有七,也算高壽了,一張風干橘皮一般的老臉,花白胡須飄灑在胸前,手柱竹杖,在榻上傲然而坐。
馬鈞進來,俯身施了大禮,然后站起身,就見馬丁身后還站著一個中年人,朝他微微一笑,擠了擠眼睛。見到此人也在,馬鈞心中多少安穩了一些——那是馬克之父、馬丁之侄,姓馬名弁。說起來馬氏一族當中,絕大多數人都瞧不起馬鈞母子,能夠不見天兒地欺負這對孤兒寡婦,那就算很不錯啦,只有這馬弁據說少年時曾與馬鈞父為至交,故此對亡友的遺孤關照有加——馬鈞與馬克的交情,也泰半因此而來。
“馬弁”在后世是一個專有名詞,指代官員身邊的護兵,地位頗為低下,但這年月尚未有此一說,否則他的這名字就實足可笑啦。“弁”者,乃周冠也,周禮士大夫服冕,而士服弁,后亦引申為成年人,另有方言指急切。總而言之,以弁為名,跟以克為名,以鈞為名,就表面上看起來,亦皆士人之名也——倒是馬丁這名字有點兒俗氣。
且說馬鈞朝從祖父馬丁、從伯父馬弁施完大禮后便站起身,拱著手退至側位,垂首等待族長的問詢。馬丁沉吟了好一會兒,直到馬鈞始終維持同一個姿勢,腰背都開始發酸了的時候,才輕輕痰咳一聲,緩緩說道:“渭水畔那家磨坊,汝大父(指馬弁)所薦,命汝理之,汝可愿否?”
渭水北岸的那個磨坊,乃馬氏的族產,據說最早就是馬鈞之父在世時候所設計的,掘渠引來渭水,利用水力驅動,效率比普通驢騾所拉的磨要高出四五倍去。不僅僅馬氏,以及附居的別姓,就連周邊三十里內的所有磨麥工作,泰半都由此坊完成——光收手續費,對于馬氏來說,那就是相當可觀的一筆收入啦。
大概受其父的遺傳,馬鈞從小就喜歡鼓搗各類工匠的玩意兒,去年磨坊的配套水車失火被毀,族內出資重建,卻遠遠達不到原本的轉動速度,結果馬鈞向馬弁提出建議,只改動了兩三個小部件,竟然效率比原本又高出一大截去。馬弁因此請求叔父,說不妨讓馬鈞去負責管理那間磨坊吧,萬一再出點兒什么問題,他也定然能夠給修好啊。
而且馬鈞經學雖然貌似苦手,卻精擅計算,擺動算籌如飛,對于才剛流行起來的算盤,也僅僅半天時間就學會了,一日后便即精通。到了收獲季節,磨坊將會有大批量的物資流入、流出,管理者必須懂得算賬,才不會受人蒙騙,也才能夠給族內帶來更大的利益啊。
馬丁身為一族之長,別無所長,只是謹慎,自家用度雖然奢靡,對于族中利益卻習慣精打細算。他派人到處去搜集馬鈞的情況,了解其口碑,最后得出結論:這就是個不務正業的老實孩子,而且確實挺懂得算賬。只是這孩子有口吃的毛病,不擅與人交往,學習成績也很一般,再讓他在私學中讀經,完全是浪費資源嘛——就他怎么可能考得上科舉,當得了官呢?倒不如把磨坊交給他,讓他提前為本族貢獻心力為好。
所以今天特意把馬鈞叫到面前,直截了當地問他:“命汝理之,汝可愿否?”本想就磨坊那巨大的利益,工作一天后馬鈞掃掃磨中殘余,就夠他娘兒倆吃飽啦,豈有不愿之理?誰想到馬鈞哆哆嗦嗦地朝自己一揖:“小、小子告罪,小、小子不敢應、應……”
馬丁雙眉一擰,眼珠瞪起,啥,這般美差你竟然敢拒絕我?!(
ps:昨日文中有誤,我也不知道怎么腦筋抽了,竟然當古代一刻鐘等于現在半個小時……古時一晝夜為一百刻,也就是說等于現在的14分鐘多點兒。已修。
此外,昨日陳纻陳茲免登場,忘記說明一下了。本乃讀者朋友“兼伝羽杯”是也,自稱長沙人士,避居南海,不過我估計交州不大會有什么戲份兒,所以還是把你安這里吧。今天呢,也有一位讀者朋友客串化名馬弁,請大家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