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逆蟊賊”這四個字兒一出口,嚇得陳纻渾身寒毛豎起。
他原本以為,是自己在食肆中非議鄭縣“三市合一”的政策,不知道被什么陰險小人聽見了,稟報縣令,這才派鄉卒來拿自己,欲嚴加懲戒也。所以他被押解前往縣署的路上還一直叫喚:“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縣尊豈不知耶?況我等非庶民也,乃士人也,安敢無罪而捕?!”或者:“此皆我一人口舌召禍,與此二人無干,還請寬放彼等。”
可是沒想到,竟然直接就給扣了一頂“反逆蟊賊”的大帽子。“蟊賊”也就罷了,還“反逆”……也就是說叛逆朝廷,欲圖謀反!我靠這可是要抄殺滿門的大罪啊,鄭縣一眾官員都失心瘋了,竟敢如此徇私枉法,他們就不怕御史巡查、彈劾嗎?要說這般大罪,你都不敢私自處刑,而必須上報刑部——說不定刑部覺得該當車裂呢,哪能隨便一刀了賬?究竟有何倚仗,認定刑部必不嚴加審核?
哦,對了,那縣令是峻乃太尉是宏輔之從弟……
想不到隨口議論幾句,倒惹來如此潑天大禍……還牽連了兩名同伴。陳茲免真是悲憤欲絕啊,不禁張嘴高呼道:“冤枉~~”
陸平瞪他一眼,喝令鄉卒以破布塞了口,不讓他叫。卻轉過頭來詢問馬齊:“汝既有膽量謀反,何無膽招認耶?”馬齊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非關小人之事,乃此陳纻誹謗朝廷,小人與他并非一路,上官明察啊!”
陸平眉頭微皺。心說不對……算了,對不對的,先打了再說!
縣丞今日坐廳審案,縣令是峻暫時還毫無所知。正當秋收之際,是峻每日必要出城巡游各鄉。督促收割,并核算稅糧,今日他也一早就出去了,直到關城前一刻才姍姍而歸。
是峻心里挺高興,本歲關中郡風調雨順,加上自己新求得了二百余戶人家遷來屯墾。秋糧的收成較往年多了三成還不止。最近下令“三市合一”,也頗見成效,商稅收入亦有所增加,估計年終考績,就算落不著個上中、上下。中上總是有的。只要再維持兩年不出大的問題,兩年后自己便可得一郡而守啦。以自己跟太尉是宏輔的關系,必得一好郡也。
要說如今最繁盛的郡縣,還得算天子最初的根據地兗、豫二州,若能得此二州之郡為守,即便離開宦途,只要事先朝庫房里略伸伸手,也足夠自己下半輩子吃用啦。嘿嘿。是宏輔我是不敢比,然則其余三位兄長,成就、產業。估計都不如自己來得風光。老爹從前總說我紈绔無用——“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
就這么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得意洋洋返回縣署,一邊喚人整治夕食,一邊隨口詢問留守的小吏,今天城里都有些什么事兒嗎?
小吏笑吟吟地報道:“恭喜縣尊,冢嶺劉某已擒獲矣!”
啊呦。是峻心說這可是大事兒——“速道其詳。”
所謂“冢嶺”,就是指的冢嶺山。在鄭縣南部,近日那山間出了一伙盜匪。不僅僅搶劫來往商旅、行人而已,其首領自稱姓劉,乃“漢孝愍皇帝之子”也,公然打出了“反魏復漢”的旗號。
“孝愍”乃是蜀賊劉備給尚在人世的新安公劉協所上的謚號。話說去歲以魏代漢之后不久,劉備也不知道是聽信了什么謠言,竟在蜀中為劉協發喪并加謚號,然后便僭位稱尊,仍紹漢統,年號“章武”。然而是峻很清楚啊,劉協雖說被圈在新安,跟囚徒并無兩樣,他終究還好好地活著哪,而且劉協還不到三十歲,幾名皇……公子年歲最大的也在垂髫沖齡,怎么可能跑關中來煽動造反?
縣有盜匪,那是小事兒,但若有人謀叛,事情就大上天啦,朝廷若知,必將罪責一縣長吏。所以是峻不敢輕易上報,只是張榜通緝“冢嶺山賊劉某”,而且還打算等到秋賦收罷,忙過這一陣兒,便點鄉兵往剿。到時候或擒或殺,報一個“獲賊”可也。
可是誰想到自己還沒動手呢,才剛出城去轉了一圈,這劉某竟已擒獲,真是喜出望外,趕緊要小吏詳細通報擒賊的過程。
小吏就說啦,這劉某也真是膽大包天了,竟敢與同伴二人潛入縣城,去市中食肆用餐,當場被人看破,稟報縣丞,縣丞便派鄉卒前往捕拿。雖然賊人奮起拘捕,打傷鄉卒數名,終究難敵我方人多,還是繩捆索綁,給押了回來。
是峻聽了,不禁皺眉,心說這家伙真是個瘋子嗎?既敢打出什么“反魏復漢”的旗號,又敢輕身入我縣城?他想干什么?難道欲圖聯絡城內匪徒,奪我鄭縣不成?!想到這里,不禁悚然而驚,趕緊又問,縣丞審過沒有?賊人招供了沒有?
小吏說賊人一開始還嘴硬不肯招,詭稱乃扶風郡公車前往洛陽應科舉的士人,縣丞怒極,便下令用刑,才打幾板,那劉某就慫了,當場在供狀上按了指印。只是他兩名同伴還不肯認命,一個堅決不改口,另一個……是個結巴,說話不利索,但瞧他的表情,也不怎么肯服罪。
目前都已被押入獄中,專候縣尊回來處分。
是峻心說這事兒不對,于是飯也不吃了,匆匆便去尋找縣丞陸平。正巧陸平聽說縣令歸來,也要找他,二人就在庭院中當面撞見。是峻張嘴就問,究竟是誰稟報說劉某入城的?怎么瞧出來是他的呢?
陸平回答說乃食肆東主所報的案,一則聽他們有誹謗朝廷之語,二來那“劉某”跟榜文上的描述也符合啊。他隨身就帶著通緝榜文呢,當下亮出來給是峻瞧,上面明確寫著:“山賊劉某,年方弱冠。身短而黑,略肥碩,扁鼻厚唇……”跟我們逮著的人一模一樣啊。
可是,陸平隨即也有轉折,說我審那劉某。才打幾板他就無所不招,卻問東答西,我把罪狀給他瞧,他只是伏地痛哭,我說你再不招我就繼續打啦,他當即便按下了指印……
搜其身上。確實有扶風郡發給的過所,說明是赴都科舉的士子,名喚馬齊,字伯庸——他兩名同伴也都一樣。我又詢問了守南門的兵卒,確實有這么三人于午前持過所入城……
是峻聞言。不禁撇嘴:“人有相似,孔子之在匡也……”想當年孔夫子游行各國,途經陳蔡的時候,曾被匡人所圍困,就因為他長得好象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年方弱冠,身短而黑,略肥碩。扁鼻厚唇”,類似相貌的我從城里都能給你揪兩個出來你信不信?肯定逮錯人啦!
陸平湊近是峻,低聲說道:“若其真為士子。今即寬放,彼入洛陽必譖吾等也,既得供狀,闔密殺之?況彼等實有誹謗朝廷語,殺之不冤也。”
是峻皺眉道:“扶風大郡,今赴都者必非此三人也。若即尋來,奈何?”陸平搖頭說不怕:“吾可拖延。但云不知,彼等急于入都。恐誤行程,必不敢久淹也。”你打我這兒過,莫名其妙丟了三個人,就必須本縣負責?哪兒有這種事兒啊。筆墨官司打起來,你們就不怕耽擱了考試的日期?拖著拖著,這事兒肯定就不了了之啦。
是峻手捻胡須,沉思半晌,不禁喟然長嘆道:“亦只得如此矣。”我正在上升的節骨眼兒上,絕不能因為這種小事兒壞了名聲,損了官望啊——“卿欲如何辦?”
陸平說簡單,首先嚴誡守南門的兵卒,以及食肆東主,不可泄露此事,然后今晚就把那仨貨弄死在獄中。兩個不肯招供的,直接拖著尸體的手指按了手印便可。完了把過所什么的一燒,尸體往城外亂墳崗上一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怕會被人翻出這事兒來嗎?
是峻點頭說行:“有勞均之。”反正事情是你惹出來的,那就交給你收拾干凈好了。陸平躬身而退,才剛走出不遠,忽然是峻又在身后叫他,問道:“彼等如何訕謗朝廷?”
陸平轉身回答,說那告密的食肆東主也說不大清楚,似乎是反對縣尊“三市合一”的告諭,也反對朝廷增置吏員的政策。是峻點點頭:“且待夜深。”正所謂“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等到半夜你再動手吧,以免走漏了風聲,反為不美。
二人就此分道,是峻背著雙手,緩緩踱回正堂來。雖然已經下了決斷,打算用殺人來遮掩丑聞,終究初歸時的好心情徹底化為烏有,但覺通體沉甸甸的,就連呼吸之際,亦覺氣悶。
才到正堂門口,突然有小吏來報:“緯氓先生來訪縣尊,已入縣署矣。”是峻趕緊吩咐:“速速相請。”然后也不入堂了,便端立門前等候。時候不大,便見小吏引了一個人來,身高在八尺開外,方面廣頤,濃眉大眼,然而須發皆已剃盡,光溜溜就跟個剝光的雞蛋似的,瞧著格外詭異。此人身穿一件粗布長衫,未系腰帶,光著腳登一雙麻鞋,見了是峻雙手合十,舉與鼻齊,躬身行禮,口稱:“拜上縣尊。”
是峻趕緊拱手還禮:“數日不見先生,峻深渴念,未知可曾飯否?”
那位緯氓先生笑著搖搖頭:“尚未也,攪擾縣尊。”那意思,我就是蹭飯來的呀。說著話抬起頭來,朝是峻面上一望,卻不禁臉色大變,匆忙袖了手,轉身便行。
是峻奇怪啊,趕緊招手:“先生因何去耶?”
緯氓皺眉道:“吾來非時也,觀縣尊面有殺氣,必將害命,故不敢留。”
是峻心說哎呦,果然是高人,我打算殺害無辜,你竟然一觀氣色就能瞧得出來啊——正要你為我解此心結。趕緊疾步追上,一把攬住緯氓的胳膊:“先生休走,峻有事相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