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峻與這位緯氓先生久別后再得重逢,還是好幾個月之前的事情。當時他才剛履任鄭縣,召屬吏來詢問縣內的情況,就中有小吏稟報說:“有一道人名喚緯氓,立祠城西,宣講西來法,蠱惑凡愚——請縣尊命,罪之耶,逐之耶,抑或由之耶?”
要說東漢末年,因為朝綱紊亂,生靈涂炭,于是造就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宗教。因為無論權貴還是百姓,都為政治太過黑暗,看不清前途所在,但覺人生苦難實多,既然現實中尋求不到光明,便自然而然地會將心靈寄托于虛無縹緲的鬼神之說了,各路宗教,由此而興。
其實往前推還有一遭,那就是戰國亂世,然而那年月只能說神仙鬼怪之說泛濫,大多不成體系,還真安不上“宗教”的帽子。
東漢則不同,神仙方士而加儒學讖緯,合流后便逐漸產生出了本土的原始宗教。后世所可查考最早的傳教者(也很可能是創教者)便是張陵,又名張道陵,于漢順帝永壽元年在鶴鳴山創建正一盟威道,自稱太上老君“授以三天正法,命為天師”。其后中原有太平道,蜀中有五斗米道,便都是張陵正一道的分支。
其它零散教派亦層出不窮,比方說廣漢有董扶,教劉焉割據,閩中有徐登、趙炳,汝南有費長房,廬江有左慈,瑯邪有于吉,平原有管恪,等等。
對于統治者來說,宗教乃雙刃劍是也,一方面有利于麻痹人民,教其順服,另方面野心家也容易借助宗教的影響力和煽動力,直接威脅到政府的統治——張角兄弟和張休、張魯,就是最好的例子。
再比方說于吉,往來吳會傳教,據說某次孫策在郡城門樓上集會眾將賓客,結果于吉從門下過。竟有三分之二的客人全都撇下孫策,下樓迎拜,導致孫策大怒,連老娘的勸告都不肯聽。下令將于吉斬首示眾。孫策的理由是:“昔南陽張津為交州刺史,舍前圣典訓,廢漢家法律,嘗著絳帕頭,鼓琴燒香。讀邪俗道書,云以助化,卒為南夷所殺。此甚無益,諸君但未悟耳……”
至于曹魏政權,曹操就是剿黃巾起家的,本人在同時代人當中,也算是比較重實際而反迷信的典型,故此魏之官吏秉承上意,對于宗教人士大多持蔑視甚至是敵視的態度。當然啦,天子也并沒有下什么“禁教令”。也沒道理把所有疑似宗教人士都逮捕法辦甚至是誅殺(于律無征啊),所以一般情況下,聽說有人在轄區內傳教,大多警告和驅逐了事。
然而是峻考慮到,自己初來乍到,威信未立,真要是草率從事,萬一這個“緯氓”甚得愚民之心,就此導致老百姓敵視政府,鬧出什么事兒來。反為不美。所以他便關照小吏,說我得先見見這個緯氓,瞧瞧他是真有本事的修行人呢,還是妖言惑眾的匪徒。然后才能下最終決斷。
于是小吏便將緯氓召來,是峻瞧他第一眼,心中便即不喜——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你這明顯不是禿頭。也非宦官啊,腦袋上還有發根,下巴上留著胡碴,故作驚人之貌,究竟是何用意?
然后再瞧第二眼,心中卻又不禁“咯噔”一下。是峻想起來了,前朝孝明皇帝永平年間,曾夢金人,隨即便遣使往天竺去,邀得迦葉摩騰、竺法蘭二沙門東行,傳入西方教的經典——貌似這自稱“佛教”的西方教,修行者就是必須剃發,以示去除世間煩惱的呀。敢情,這是個“和尚”,不是普通道士。
可是一當想到佛教與和尚,他卻不禁越瞧這緯氓越是眼熟——“吾與先生,舊曾相識否?”
緯氓聽得詢問,微微一笑,合十為禮:“聞縣尊姓是,得非營陵是叔勉族人耶?”是峻聽著就奇怪啊,這不問我是不是是宏輔的族人,也不問是不是是子羽(是儀)的族人,卻把我三哥的字給叫出來了,難道此人果然是……
“正吾三兄也。”
緯氓點頭:“如此,或昔于陶牧處得見尊范也。”說著話把雙手一背:“我有罪于今天子,可即縛我,押赴洛陽行刑。”
是峻不禁一拍桌案:“果然是汝!”
原來“緯氓”之名,借音更字,其實原作“偉明”,乃此人之表字也。偉明姓笮名融,漢末丹揚人士,曾隨同鄉陶謙守牧徐方,受命為下邳相。想當年陶謙年老,二子爭立,麋竺、麋芳兄弟擁戴陶商,曹宏、曹豹兄弟則擁戴陶應——笮融勉強算是麋黨,但并不以麋竺為領袖,而欲圖自取其利也。后來曹氏掌權,麋氏靠了邊兒站,曹豹欲圖誘殺笮融,卻被笮融預先聽聞風聲,南逃廣陵,隨即殺害了廣陵太守、名士趙昱,劫掠一番,逃回老家丹揚去了。
當然啦,那是這條時間線上發生的事兒,而在原本歷史上,笮融是趁著兗、徐大戰,陶謙自顧不暇的機會,殺趙昱而渡長江,繼而再殺故彭城相薛禮,往依新任揚州刺史劉繇。可是這家伙在劉繇手底下也不安分,劉繇使其配合豫章太守朱皓,以攻劉表所署豫章太守諸葛玄(也就是諸葛亮三兄弟的叔父),笮融竟然趁機襲殺朱皓,并吞其眾。劉繇大怒,發兵往攻,笮融敗逃入山,終為山民所殺。
可是在這條時間線上,笮融的惡行倒并沒有那么層出不窮,當他殺死趙昱,南下秣陵,暫時依附薛禮以后,估計還來不及翻臉動手,“小霸王”孫策就殺過來了。薛、笮聯軍一戰而敗,薛禮死于亂軍之中,笮融卻從此失去了蹤影——而來已經十好幾年啦。
這笮融本來就篤信佛教,想當年劉表命其督廣陵、下邳、彭城三郡運糧,他就瘋狂貪污,然后“大起浮屠寺,上累金盤,下為重樓,又堂閣周回,可容三千許人,作黃金涂像,衣以錦彩;每浴佛。輒多設飲飯,布席于路,其有就食及觀者且萬余人”。不過按照后世的說法,那時候他只是在家的居士。而非出家的僧侶——終究腦袋上還頂著下邳相的官位舍不得丟掉啊。
沒想到這心狠手辣的亂世梟雄,等十多年后再次出現在是峻面前,竟然殺氣盡斂,已經光頭粗衣,一副徹徹底底出家修行人的泰然模樣啦。
如今這位緯氓先生(笮融)口稱“我有罪于今天子”。甘愿束手就縛,然而是峻還真沒有什么合適的理由來懲處他。要說阻撓陶應繼承陶謙的產業,反對兗、徐合縱,那自家三哥是寬當年也屬麋氏一黨啊,跟笮融站同一條戰線上,曹操要是真的糾纏此事,麋氏兄弟和是寬一個都跑不了。至于殺趙昱、投劉繇,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雖說這年月并沒有“追訴期”一說,終究連朝代都已經改換了。前朝那些破事兒,還有多少人在意嗎?
是峻倒是挺好奇,笮偉明人間蒸發十好幾年,竟然跑關中傳教來了——他是真的“放下屠刀”,還是暗藏著什么禍心呢?
于是詳加詢問。緯氓就說啦:“前塵如夢幻泡影,往日之非,吾今悔之莫及,唯欲以佛法自度且度人,以贖罪愆耳。雖然,今日之緣。亦出前日之因,業既造作,必坦承其果——即縣尊殺我,吾亦無怨。”貌似是真的痛改前非。專心修行和弘法了。
是峻到處打聽,敢情這位緯氓先生在鄭縣的口碑還挺不錯。他是三年前來到鄭縣的,隨即購下了城西一座小小的破祠堂居住,懸掛絹繪佛像,宣揚佛法。跟這年月泛濫的方士氣味很濃厚的道士們不同,他既不煉丹。也不制符水,不以妖法救人,也不聚集流民。平常巡行四鄉,只是象后世的心理醫生似的,引導百姓認清因緣糾葛,拜佛贖罪。他自己耕種三十畝薄田,偶爾也登富家門去講佛法、求布施,平常粗衣淡飯,所余都用來周濟貧民、贍養鰥寡,撫育孤獨……
來鄭縣之前究竟如何,沒人知道,自從來了鄭縣,一連三年的苦行僧做下來,瞧著還真不象是假裝啊。
此時鄭縣之內,因緯氓而信佛法的不下千人,雖然不信,但也頗為感念和崇敬緯氓的人數,更五倍還不止。是峻考慮到在沒能抓住他什么把柄的前提下,貿然捕之或者逐之,恐怕會引發縣民對縣署的敵視,不利于自家施政,因此而暫且放過了緯氓和尚一馬,只是私下寫信送往洛陽,通報給了太尉是宏輔知道。是宏輔的反饋是:牢牢地控制住此人,隨時關注他的動向,他要是始終沒什么異常舉動,那就由得他老老實實地信佛、弘法好了,不必多事。
可是就為了監視緯氓,是峻此后又多次與之懇談,結果被緯氓天花亂墜地洗了幾回腦,竟然也在內堂把佛像給供起來了。究其根由,乃是峻當年于樂浪為形勢所逼,一劍殺死了自己正牌的堂兄氏勛,心中就此留下一個疙瘩,總怕氏勛化成厲鬼前來索命,往往深夜之中,都會被噩夢驚醒。所以緯氓跟他說了說佛教的因果、業障等理論,竟然逐漸減輕了他的負罪感,晚上也能睡得香甜了。
一來二去的,是峻不但信上了佛教,還與緯氓結為莫逆之交。要說笮融當初在下邳胡搞,固然有違修行之道,他還真不是假冒的佛教信徒,而自有其傳承。且說漢靈帝末年,有安息僧侶安玄來至雒陽,因功拜為騎都尉,世稱“都尉玄”,此人以弘法為己任,漸解漢語后,便與嚴浮調共譯《法鏡經》二卷、《阿含口解十二因緣經》一卷。嚴浮調又名嚴佛調,這是個中國人,也是有史所載中國最早的出家僧侶,安玄去世后,他還獨自翻譯出《濡首菩薩無上清凈分衛經》等書,又撰有《沙彌十慧章句》一書——笮融正經乃是嚴浮調的入室弟子。
所以說緯氓和尚對于佛法是相當精通的,想要把心里有疙瘩的是峻拉入佛門,并不算什么難事兒。從此以后,這鄭縣縣署他就常來常往啦,或者為是峻講經,或者告以民間雜事,勸縣尊行善政,要么就是來求布施的。至于今日,緯氓本為了撫恤縣內幾戶貧民,特來求懇是峻資助,結果一見面——你這是想要殺人的表情啊——當即掉頭就走。
是峻趕緊給揪住了,說我正因此事要請問先生,還請先生開解除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