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齊、馬鈞二人匆匆來至選部,一瞧門前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等他們好不容易登記完了秀才身份,已然是紅日西墜,晚霞滿天了。馬伯庸今日心情甚好,又考慮到馬鈞也能得中為官,將來宦場上或許有所照應,故此大方地一拍胸脯:“吾請夕食,德衡勿辭!”
馬鈞心說我當然不會推辭,都這時辰了,估計想出城門都難,更別說返回是氏莊院去混免費餐啦,那不吃你,我還能吃誰去呀?
洛陽甚大,雖說同樣市分三場,但作區分的不是時間,而是場地,況且近年來受太尉是宏輔的影響,達官顯貴也往往改一日二餐為一日三餐,甚至還把夕食的時間拖得很晚——馬齊在考試前就已經進城游逛過好幾趟啦,對于京城內何處有美食,何處可供今晚寄宿,那全都門兒清啊。
可是馬鈞萬萬料想不到,馬齊竟然把自己帶到了西市的一家女閭去。所謂女閭,也就是后世的妓院,這年月獨門獨戶的私娼不少,光明正大開業的公娼尚不流行——因為城市中產的數量實在寥寥無幾,至于達官顯貴,多蓄家伎,很少出門去尋歡作樂——而且都是官產。洛陽城東、西二市,便各有一家女閭,馬齊早就踩得門熟了。
以馬德衡一鄉下少年,原本是根本不明白女閭究竟為何物的,書中所見,也就管夷吾搞過,《戰國策》上說:“齊桓公宮中七市,女閭七百。”既云宮中,那大概是不對平民百姓開放的,應該跟貴家的家伎沒有多大區別吧。可是馬齊還在武功城內的時候就跟馬夏二人一起去逛過市中女閭。回來以后大肆吹噓,備述其中之樂。當時陳纻捂著耳朵,不欲聞此荒唐邪之言,馬鈞可是聽得瞠目結舌的,甚而略略有些向往之意。
一句話。這小孩子早就已經開竅啦。
可是真等那些庸脂俗粉貼近身來,馬德衡又難免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心中小鹿亂撞,只是低著頭吃喝,連眼角都不敢多掃她們一眼。好不容易吃飽喝足了。他悄悄扯一扯馬齊的衣襟:“可、可去矣。”
馬齊笑著說去什么去,這才剛開始哪,咱們今晚就住這兒了——你放心,一切開銷都由我來支付。馬鈞想說這不是正人君子應該來的地方啊,可是結結巴巴的。越是緊張越說不成句。馬齊最終不耐煩了,一拍桌案:“德衡欲去,且去,吾即宿此也。”
馬鈞心說我兜里就臨行前老娘給揣上的幾枚銅錢,一直舍不得花,估計是住不起客棧的,而這會兒城門應該已經關閉了,你要我孤身一人跑哪兒去過夜?既不敢走。又不愿留,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正當此際,忽聽門外有人喚道:“扶風馬德衡在否?”馬鈞聞言一愣。卻不敢作答。那人連問三聲,馬齊煩了,借著酒意應道:“馬鈞在此,何人呼喚?”
屋門“啪”的一聲被撞開,躥進來一名皂衣男子,移目左右一掃。面露厭惡之色,隨即詢問馬齊:“汝即馬德衡?”馬齊伸手一指馬鈞。那人冷哼一聲。上得前來,一把扽住衣領。揪起馬鈞,就跟提溜一只小雞崽兒似的。
馬鈞大驚,欲待詢問,卻又吃吃地說不出話來。馬齊皺眉問道:“汝何人耶?”那人也不答話,卻將袍服略略一撩,露出內藏的印袋,隨即便將馬鈞拖將出去——馬齊愣在當地,也不敢攔,也不敢追。
一直等到出了女閭,又繞過一個拐角,那人才將掙扎不停卻又無濟于事的馬鈞拋擲在地上,正對著一乘簡樸的馬車。馬鈞抬頭一瞧,但見暮色之中,馬車上端立一人,身著儒衫,面沉似水,觀其相貌,隱約便是前日所見的算科主考趙爽趙君卿。
他趕緊跪伏在地上,口稱:“上、上官……”就聽趙爽怒斥道:“吾以汝有才具,欲為國舉賢,并親授之也,孰料竟于此地得之!耽于女色,不能正身,何得言學?況汝今為秀才矣,豈可履足此地!”
馬鈞又是惶恐,又感慚愧,想要解釋幾句,卻結結巴巴地說不清楚。眼瞧著趙爽怒氣勃發,擲下一句:“真朽木不可雕,糞土之墻不可杇也!”招呼御者催動馬車,就待不顧而去,馬鈞心道我要再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身上的污點就洗不清啦。耳聞上官似有招攬之意,竟因自己涉足女閭而怒,即欲棄去——這大好機會倘若喪失,真是一輩子都后悔不來哪!
當下急中生智,梗著脖子高呼道:“冤枉!”單獨一兩個詞兒,他還是能夠說得清楚的。
趙爽聞言,不禁眉頭微皺,喝令御者暫停。他實在是愛才心切,這才遣人關注馬鈞的行跡,本打算一旦榜文張掛,對方得中秀才,便即親自出面招攬,收其為徒。誰想到屬吏卻來稟報,馬鈞才剛離開選部,一轉頭就奔女閭去了……趙爽聞訊愕然,又怕手下有所失誤,看差了人,故而退衙后便乘車來訪。他向來持身甚正,自然不好硬闖那般所在,因此便遣屬吏前往,結果還真從女閭里揪出了馬德衡……
這下子趙君卿怒大發了,真是恨鐵不成鋼啊,厲聲斥罵之后,便打算就此放棄這個“自甘墮落”的小年輕,自己回家睡悶覺去。誰想到馬鈞竟然高呼冤枉——疑惑之下,憤怒稍解,好吧,我就來聽聽你能給出什么合理的解釋吧。
當下深吸了一口氣,在車上微微俯身,沉聲道:“汝且勿慌,可緩言之。”
馬鈞幾乎是跟對方同時,也長長地吸氣,竭力穩定心神,這才一字一頓地緩緩解釋:“日夕矣,城、城閉矣,無、無可宿也。朋友相、相邀,實不識、識、識為女閭也……”
趙爽聞言,將信未信,不禁把目光投向方才把馬鈞揪出女閭的那名皂衣人。皂衣人搖頭而笑,趕緊躬身稟報說,我剛才進去的時候,確實見到屋內尚有旁的士子在,且雖有倡女作伴,這馬鈞卻瑟縮在屋角,似無追逐聲色之意。
“原來如此。”趙爽手捻胡須,心中對馬鈞的怒意漸去,眼瞧這孩子俯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反倒別生憐惜之念。于是一伸手:“德衡,乃可從我而歸也。”
趙爽把馬鈞領回自己家中,安排偏室給他住下,并且第二天一早,便派仆傭前往是氏莊院,把馬鈞的行李也給取了來。他跟馬鈞說,你且在我家中安心住下,我教授你算學,等到吏部分配了職司,便自然也會給你安排住處,到時候是留是去,任憑君意——反正我已經打過招呼了,你不會被外放,必然留在都城。
馬鈞千恩萬謝,并且他也不傻,趙爽才一露口風,他便跪下口稱“師尊”。趙爽大喜,他倒并沒有祖父、父親那般密藏算學之術的偏狹心理,只是從前沒有碰見過合適的人才,故而無得可授,乃不輕傳罷了——與諸葛亮算平輩論交,而且對方已經是太尉是宏輔的弟子了,他哪兒敢橫刀奪愛啊。
于是每天一早,趙爽起身以后,就先花費一刻鐘的時間給馬鈞出那么十幾二十道題目,再留下自己的一些算稿,讓他自己鉆研。晚間從衙署歸來,即邀馬鈞共食,然后檢查那孩子學習的成果,并且授以某些不傳之秘——當然啦,是宏輔所教的“大秦數字”和“大秦算法”,他也第一時間傳給了馬鈞。
直到第三日的午前,乃是吏部開始分配新取中的秀才職司的日子,趙爽身在度部辦公,卻遣小吏往吏部去,探問馬鈞的去處。小吏回來稟報說:“分兵部武庫司為令史。”趙爽聞言,雙眉一努,不禁拍案罵道:“不意孔明竟捷足先登矣!”
不用問哪,這一定是諸葛亮事先跟吏部打了招呼,所以把馬鈞給扒拉他手底下去了。雖說兵部也同樣欠缺算學人才,但若非孔明之力,你說怎么那么巧,偏偏把馬鈞分在了武庫司——這個部門是負責兵器、鎧甲的研究、制備、貯藏及分配的,正好歸孔明分管。
趙爽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未必能把馬鈞分到自己的度部出納司來,但總覺得以馬鈞之才,度部是最適合他的了,戶部、虞部亦可,至于兵部……那是除了調往地方以外最差的選擇啊。于是下班以后,也不回家,氣哼哼地就奔了諸葛府上去。遠遠的,便瞧見諸葛亮朝服冠帶候在門口,兩人目光才一相接,對方便疾趨而前,拱手施禮道:“亮候君卿久矣。”
趙爽還有點兒氣不忿,一邊下車還禮,一邊就問:“馬鈞,數算奇才也,何以置之兵部?”諸葛亮微微而笑:“亮雖不敏,于數算亦略窺門徑,身在兵部,何奇也?”難道俺們兵部就不需要會算術的人才啦,武器制備、兵糧統籌,在在需要用到算術哪。
趙爽一瞪眼:“兵部有孔明足矣。”諸葛亮針鋒相對:“度部有君卿,何謂不足?”
諸葛亮自然是從老師是宏輔處得知的馬鈞其人,且說那日趙爽試驗馬鈞過后,當晚,是宏輔特意將諸葛亮召入府邸,同用夕食。對酌之間,首先就問:“前日孔明與吾所言之事,若何?”諸葛亮畢恭畢敬地回答道:“略有所成,然尚須時日……”
是勛微微而笑:“吾今得一人,或可資益孔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