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和趙爽幾乎是同時向吏部打了招呼,想把馬德衡招致麾下,問題兩人間的身份有差。趙爽只是千石的司郎中而已,就品秩而論,如同大縣之令,諸葛亮卻是二千石的兵部侍郎,品秩等同于郡守,更別提他還是太尉是宏輔的門生,亦深得天子信重。所以吏部最終聽誰的不聽誰的,把馬鈞分配到哪個部門去,那絲毫也沒有懸念啊。
對應趙爽的“興師問罪”,諸葛亮親自在宅前迎迓,鞠躬致歉,并且擺下酒宴款待趙爽。他照搬了是宏輔的話來解釋自己的行為:“天下尚未底定,兵事不可延挨,故余以為,與其用之度部,未如用之兵部也——暫借而已,且待蜀賊平定,必當雙手奉還。”
趙爽說馬鈞只是我的弟子罷了,又不是私人財產,說什么“暫借”、“奉還”?其實他也并沒有真的惱恨諸葛亮,二人之間的友情不至于因為這種小事而生嫌隙,再說了,關于馬德衡的分配問題,各施手段,其實并不能說孔明虧欠了自己。
然而他趁機提出,馬鈞在都中尚無居處,不如還讓他住在自己家里,白天去兵部上班,晚上接受自己的指導。諸葛亮自然無不允可。
于是馬德衡就此墮入“煉獄”啦,除去吃飯、睡覺,幾乎無一刻得歇——相比之下,馬齊被任命為平州昌黎郡賓徒縣禮文司簿掾,雖然被拋至千里之外,有如遠流,論工作卻絕對要比他清閑得多。
兵部武庫司共設郎中一員,佐郎二員,各級令史六名、雜吏十二名,馬鈞的職位是最低等的令史,秩二百石,可戴單梁冠,著皂袍,有印無綬。比諸后世。這是一個最低級的官職,大概為從七品,再往下八、九品都是吏員,官吏之間的身份差別有如鴻溝。不過漢承秦制。官吏一體——斗食、百石的小吏未必敢自稱為“官”,但即便貴為三公,也是可以被稱作是“吏”的,斗食起家而至公侯,歷代不乏其人。魏之制度同然。是宏輔才不愿意把官僚重臣和一線辦事員給徹底區隔開來,從而導致整個官僚體制虛浮腐朽哪。
馬鈞因為年歲輕、資歷淺,自入武庫司,便被分派了無窮的雜務,尤其他是通過明算科考上來的,故而所有相關武器裝備的研制、生產、貯藏、運輸,但凡牽扯到計算,活兒全都落在了他的頭上。他往往一整天撥拉算盤珠子(也包括晚上做趙爽所出的算題),竟致右手五指僵硬,難以屈伸。形勢逼人。馬鈞很快就被迫練成了左手撥算盤,甚至左手提筆寫字的本領——兩手雙筆同時寫字還不行,但雙手各撥一具算盤,倒是學成在望……
原來做官竟然如此辛苦,若非此乃母親的殷切期望,而僅僅是馬鈞自己的想法,估計他早就撩挑子不干啦——我寧可回老家去看守一座小小的磨坊,強過在洛陽為同僚做牛做馬……
好在趙爽對馬鈞照顧有加。馬鈞雖領職司,但吃住都在趙府,趙爽也沒讓他掏飯費。所有俸米幾乎全額保存了下來,攢了兩個月以后,便雇人赍送回鄉,以改善母親的生活。武功馬氏邨早有書信傳來。為了馬齊、馬鈞二人考中得官,全村上下莫不歡欣雀躍,族長馬丁一向吝嗇,竟也掏出族內公錢來大宴了三日,以資慶賀——不過也很可能,反正要遵照承諾把族長之位傳給馬弁了嘛。以后公錢不歸自己管了,臨交卸前奢侈一把,又有何妨?
馬弁上臺,馬母自然能得照顧,即便沒有馬鈞寄回俸祿,日常花用亦可躍升一個檔次。不過此乃孝道也,且馬德衡于京中也沒什么開銷,自然應當把俸祿敬奉至親——趙爽對他此舉亦頗為贊許。
可是諸葛亮雖然花力氣把馬鈞調至兵部,此后數月間卻幾乎是不聞不問,馬鈞只在向上官回事的時候見過這位諸葛侍郎幾面。趙爽亦未曾透露口風,故此馬鈞并不清楚得入兵部,靠的乃是孔明之力。
一晃眼即至延康三年的元旦,節前節后,官員例有將近半個月的假期。然而都城至武功雖不甚遠,以這年月的交通狀況來說,一來一往,起碼二十日(除非跨馬疾馳),所以馬鈞也不敢返鄉省親。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離開家鄉、離開母親過年,鄉愁頓生,難免鎮日間長吁短嘆。
兵部總需要留幾員官吏值班,馬鈞便主動挑起了這一重擔——他想攢多了假期,好返鄉去與母親團聚呀,甚至還計算著要積攢多少俸錢,才夠在都中購置一所小宅,干脆把母親接來同住。只是都中米貴,宅地更是天價,若然不能升官,估計沒有個甚至十來年的,斷然難以達成心愿……
且說元月四日一早,馬德衡按例辭別趙爽,來至兵部值守——說是值守,其實也沒什么事情可做,只備突發狀況而已,倒是難得地躲了一回清閑。他先填入朔州產的無煙煤,生起火爐,隨即在火上置一陶罐,煮些清水,再洗凈漆杯,撒上一小把趙爽贈與的茶葉,籠火而坐,等著水開。飲茶的習慣,始于是宏輔,據說可以消食去毒、安神靜心,近年來都中頗為流行。只是茶葉的來源主要是蜀地,江南各州才剛嘗試種植,產量很少,故而非富貴人家不得享用也。趙爽的茶葉還是是宏輔相贈的,新茶既得,舊茶乃陳,干脆就送給弟子馬鈞啦。
馬鈞還聽說,豪富之家如諸曹、夏侯等,近來習慣將茶葉碾碎,和以北地酥酪,甚至五味調料,再以滾水沖之——不過據趙爽轉述是宏輔的話:“此異端也,非飲茶之正道!”
近年來北邊相對安靖,正當朔、并的拓拔鮮卑歸附已久,其酋詰汾受拜為歸義侯;涼州的西部鮮卑式微;幽、平的東部鮮卑大人軻比能亦遣使納貢,受拜附義侯,另一名大人步度根則遁出塞外……中國與鮮卑、烏丸之間的互市貿易非常繁榮,洛陽市內經常可見來自胡地的各種特產——酥酪亦在其中也,只是無論趙爽還是馬鈞,平素都吃不大起。
馬鈞燒開了水,泡得了茶,便以雙手籠著漆杯,坐在廳中發愣。既得閑暇,難免思念家人、故友,也不知道馬齊有否順利抵達平州,更不知道陳纻落選之后,此刻心境如何,有無刻苦攻讀,以期下科得中——這年月通訊很不發達,馬氏邨內倒是曾有信來,卻并沒有提及陳纻半字,馬鈞哪里知道陳茲免其實已然做了叛民,早遁出曹魏地界去了……
想到陳纻,又不禁念及那套《物理初言》——可惜啊,未知何日才能復見,讀完后面那幾卷。其實趙爽的書齋中便藏有一套,因為趙君卿也是編撰者之一嘛,然而馬鈞當日閱讀前兩卷的時候,根本跳過了序言和正文之間滿滿兩頁的編者姓名——是宏輔可不是呂不韋,不會光傳自家姓名,而把真正執筆者全都湮沒了——若然知道趙爽也有參與,必然提出借閱啊。他倒是曾經探訪書肆,尋找此書,可惜毫無所獲。
是宏輔的著作,在這年月就算是暢銷書了,士人間無論瞧得懂瞧不懂的,只要購買得起,也購買得到,家中必要收藏一函,即便《物理初言》那般艱澀之書,也已經脫銷好幾個月啦。
馬鈞不禁慨嘆,好不容易得著一陣清閑,此刻偌大的兵部衙署就只有他和兩名斗食小吏留守,若能一手熱茶,一手《物理初言》,一口氣讀上一整天,可有多么愜意。
欲待放松,卻又無聊——這連忙了好幾個月,驟然清閑下來,他倒感覺渾身不自在了——想想架閣中也有些書籍,雖然都是他不怎么感興趣的兵法戰策,但閑著也是閑著,不妨取來一讀,消磨時光吧。
才剛起身,突然門外奔進一名小吏來,躬身稟報道:“諸葛侍郎遣人召喚馬令史。”馬鈞聞言,不禁一愣,心說諸葛亮雖然是自家恩師的好友,但跟自己可素無往來呀,而且職位也隔著十好幾級呢,他突然傳喚自己,究竟是為了何事?難道有賬算錯了,要叫自己去申斥嗎?還是說臨時有什么急務,而值班的令史只有自己一人……
只得放下茶杯,拔腿就往正堂而去。小吏趕緊攔住了解釋:“非也,侍郎不在部內,特遣車來,召令史往城外去。”
馬鈞一頭霧水,迷迷糊糊地便跟隨著小吏出了門,登上前來迎接的馬車。馬車一路疾馳,出了洛陽西門,馬德衡瞧瞧這條道路似乎頗為熟悉,便即開口問道:“未、未知侍、侍……接吾何處、處去?”可是駕車人只管悶著頭抖動韁繩,根本就不理他。
果然,四周景物越來越熟,馬車最終馳入了一所莊院之中——正乃馬鈞在科舉時曾經寄住過的是氏莊院。這一來馬德衡更迷糊了,心說諸葛亮找我,不在衙署,也不在他家,卻來了是太尉的別業,究竟是何意圖?啊呦,想當日陳茲免為了泄憤,在別院正堂的梁柱上刻了十六個字,雖然其后刪去姓名,別是終于被發現了吧?因為我跟陳纻是同鄉,所以召去查問?
想想陳纻對自己還算是不錯的,況且又是同村,自己又豈能出賣于他?可是再一想,既然召自己來,那肯定已經鎖定目標為陳纻啦,就算不招出他來,恐怕他亦難逃責懲也……可是既然如此,又召自己來做啥呢?僅僅同鄉可沒有連坐的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