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舉行了盛大的國典,十二國使臣皆至德陽殿前拜謁曹操,貢獻方物,曹操下詔嘉勉,并有賞賜。隨即設宴款待群使,郭滿趁機在酒席宴間提出請求,希望朝廷可以下詔封呂布為王。
眾臣大多表示贊同——呂布既駐西域,在他們看起來就是蠻夷啦,封遠夷為王,雖然不合如今的爵制,卻也是漢代流傳下來的慣例,那還真沒有什么心理負擔。曹操卻跟是勛預先商量過了,于是便命是勛致意郭滿:“舊襲漢封,以涼州五郡為公,今既欲王西域,當歸涼國。”
——我可以封呂布為王,但是西域王而不是涼王,你得先把涼州那五個郡給我還回來。
郭滿沒料到這一出,不禁瞠目結舌,猶豫半晌,才說:“此非滿所敢應也。”我必須得回去跟涼公請示呀。
是勛說了,要么西域還歸西域都護管理,涼公不過暫時護送都護向西而已,既已成功,便該返回涼國——朝廷可以酬其功績,把高昌城加封給他。要么封拜涼公為王,把整個西域都交給他,不僅如此,你要是有本事繼續向西、向南,所獲土地皆可歸屬——“西有康居、月氏、安息,直抵大秦,南有天竺,涼公豈無意耶?”可那就得先把涼州五郡給還回來啦。
——這主意他早就在跟蔣干的密信中商量過了,覺得有一定把握,才會這么提出來。
郭滿囁嚅道:“我主所屬,皆中國人也,若得歸涼。亦在中國。無怨;若驅之化外。不得返歸鄉梓,恐人心離散耳。”別的不說,我就是涼州人,要是收了涼國,把我趕西域去……我肯定要找機會逃歸祖宗廬墓所在呀,怎么還能定心服侍呂布?
是勛搖頭道:“卿言誤矣。若封涼公以王西域,則西域亦中國也。譬如卿為西平大姓,朝廷若使遼東為守。去家千里,而乃不愿受乎?烏壘至西平,與西平至遼東,孰遠?”其實距離也差不太多哪——“卿于西域事涼公,亦如適別郡為吏耳,候年齒高,自可東歸,何傷耶?”
有些話是勛是不會說出口的。他拿遼東類比西域,可是倘若郭滿離開家鄉西平,去遼東做官。然后平州叛亂,官軍把幽、平之間的道路一掐。聲言要么投降,要么似你們這般人就別想再回老家啦,你說郭滿又該怎么辦?
當然啦,如今涼國五郡雖然名為藩屬,其實也泰半掌控在朝廷手中,呂布在西域若有不穩的跡象,照樣可以聯絡楊阜,卡住敦煌、玉門,使其部下中國人心離散——還不還涼國,也就那么回事兒,又何必眷戀那片并不能真正實際掌控的土地不撒手呢?
隨即是勛扯一扯郭滿的衣襟,說你不必為難,我會寫信給涼公,說明朝廷旨意,請他做出抉擇的,你幫我把信帶回去就成了。
然后這邊郭滿才剛領著使團離開洛陽,太子曹昂突然上奏,以體虛多病為由,請辭太子之位。
——千百年來,主動請辭太子的,曹子修這還是蝎子拉屎——獨一份兒(毒一糞)。
其實曹操早就有易儲之心,而曹昂本身也并沒有貪戀儲位的心思,他既好儒,又向佛,覺得老爹這帝位來之不正,雖然自己無可阻攔,卻亦羞承寶位也。再加上幾個兄弟明爭暗斗的,曹昂不傻,也不是瞧不出來。人生本來苦短,又何必一定要惹得老爹不高興,兄弟們不滿意呢?而且自己心里這個坎兒過不去,也不可能真正治理好國家……算了,我還是閃人吧。
當年冊為太子,基本上就算是曹操逼他的,如今曹操終于決定放棄他了,只為新的太子人選還沒有擇定,又恐觸怒了曹昂岳父呂布,使西陲再起紛爭,所以一直拖著這事兒沒辦。如今既然呂布請王,曹操就趁機跟他做個利益交換啦。
于是指示曹昂主動上奏,請辭太子位。然后按規矩三辭三留,到第四回的時候,終于假惺惺“被迫”首肯。乃以次子、安豐王曹丕繼為太子,祭告天地,隨即降封曹昂為榆中王。
同姓諸王,按照新的爵制,分郡王和縣王兩種,以曹昂帝長子的身份,又是主動辭位,而不是因罪獲貶的,就該封為郡王啊,可是偏偏只給了他一個縣,而且這縣屬金城郡,其實是在呂布的涼國境內……
曹操的意思,趕緊把涼州五郡還回來吧,要不然瞧你女婿都沒地方可去了。
廢黜曹昂并沒有引發朝局多大的波蕩,因為這早就是意料中事了,群臣從數年前就開始各有所戴,唯獨曹昂因為如同被軟禁在宮中一般,所以反倒沒幾個擁護者。再說此乃曹昂以身體問題為借口,“主動”請辭的,就算還想保他的,也找不到借口上書勸阻啊。
至于曹丕繼嗣,固然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也讓某些人捶胸頓足,但終究無論按嫡庶排序,還是按年齒排序,曹昂之下都是曹丕,他最具有繼承合法性。事情敲定前大家伙兒還能私下謀劃,爭斗不休,等事情真敲定了,在沒有揪著曹丕什么大錯的前提下,也都不好開口阻撓。
再說了,以曹操的個性,是那么容易收回成命的嗎?
但是隨即楊修的下獄,就確實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風波。
楊德祖是鄄城王曹植的黨羽,此事盡人皆知,楊修本人也并不避諱,多次在曹操面前夸贊曹植。如今曹操先立了曹丕為太子,旋即逮捕楊修,誰都清楚是要削諸王黨羽,以穩固曹丕的太子之位啦。
楊修的罪名是:“前后漏泄言教,交關諸侯。”誰都清楚“交關諸侯”乃獲罪之由,但就表面上看起來,“漏泄言教”則更為嚴重——當儲位未定之時。有幾個臣子不“交關諸侯”的?哪怕基于法不責眾的原則。都不能因此而獨罪楊修啊。但“漏泄言教”就不同了。用后世的話說乃是“泄露政府機密罪”,足夠餐那項上一刀。
在原本的歷史上,楊德祖就是因此而死的,只不過在這條時間線上,情況略有所不同,案審多日,曹操還沒有下定決心要不要宰掉他。因為在原本歷史上,雖然“軍國多事。(楊)修總知外內,事皆稱意”,權威很盛,終究論官職不過“丞相主簿”,是個機要秘書而已,說殺也就殺了。而如今在魏國的新官制體系當中,楊德祖貴為秘書監,秩上二千石,秘書還是秘書,不過是皇家秘書長——驟殺九卿之貴。這個決斷并不容易下啊。
群臣多勸曹操赦免楊修,只有是勛暫不表態。于是曹操特意把是勛喚入宮中。當面懇談,問他:“楊德祖可殺否?”是勛一本正經地回答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而況外姓乎?”
曹操心說我知道你并不怎么喜歡曹植——起碼比起曹昂、曹丕、曹彰、曹沖來,你跟子建的交往最少——跟楊修在政見上也常起齟齬,你要我貶謫楊修,那是一點兒都不奇怪,但你是宏輔一向與人為善,從來也沒要我殺過什么人哪?哦,趙達可能例外……然而趙達一介下臣耳,也不能跟楊修相提并論啊。楊德祖世家(弘農楊氏)出身,其父楊彪為前朝三公,他本人也向有盛名,又執掌中樞機要多年……你建議我殺楊修,就不怕引發輿論的批評嗎?
所以他追問了一句:“如此,是可殺之耶?”
是勛不肯正面回答,卻反問了一句:“陛下以為,制法刑人,所為者何?”
曹操說那當然是為了懲前毖后,既抵償罪過,又警誡效尤啦。是勛點點頭:“要在警誡效尤也。譬如某甲殺害某乙,而即捕殺甲,乙乃不可復蘇,其罪如何抵耶?再如某丙竊某丁錢,且無可償,而即捕流丙,丁亦不得錢,其罪如何抵耶?乃欲使后人知殺人、盜竊必罹刑法,不敢妄為也。今陛下捕修,亦為警誡群臣,立儲天家事,臣子不得妄涉也。”
說完這些,話鋒突然一轉:“臣子交關諸侯,為一旦得逞,所輔者正位,乃可久富貴也,非真愛其人,樂為其死耳。彼乃本無死志,何必以死威懾之?使彼等知交關諸侯,必失富貴可也。刑徒尚可復起,人死不能復生,非謀叛之罪,無殺戮之慘,而驟害公卿性命,恐朝中人人自危矣。”
我同意法辦楊修,以儆效尤,但并不贊成殺他。雖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他貌似也還不當死罪吧?而且這人確實有才啊,陛下向來愛才,就不覺得殺他可惜了的嗎?
曹操皺眉道:“朕始用之,而今惡之,不欲再相見也。既宏輔云不當殺,乃可諷有司判流。”是勛搖搖頭:“德刑均出于上,何必使彼德臣?”
曹操會意。于是數日后便即判定,楊修罪不可赦,理當大辟,奏上,曹操大筆一揮,云其向有功績,可免死罪,逐出京師,貶為楊州別駕。別駕在前漢時為州郡佐職,實掌其政,如今卻只是一個虛銜而已,平常也就有點兒奉長官之命,召集各部門開會的權力罷了。
再說那天是勛返回家中,是復已經搬回來住了,就私下問父親:“今天子召見阿爹,得為楊德祖事乎?德祖亦世家子,政見與陳長文稍同,即可趁便殺之也。”是勛搖搖頭,說我勸皇帝不要殺他。為什么呢?
“天子今可殺彼,異日乃可殺我,使天子喜殺大臣,非吾等之福也。要在使其不能復起可也。”
是復說您怎么能夠確定皇帝隔幾年不會再念叨楊修的好處,不再復用他呢?還是一刀兩段,最為簡潔干脆。是勛笑道:“殺之固易,然行事擇易而避難,若成慣習,亦非福祉。”什么事兒都覺得動刀子最簡單,這種心理可要不得啊,終會使人喪失警惕心,從而萬劫不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