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元讓是突染風寒,病勢沉重,估摸著等到了伐蜀戰役正式開始的時候,自己都未必能好得了,因此上奏曹操,請求換人。曹操接奏多少有點兒郁悶——三道伐蜀,雍州是重中之重,理論上夏侯惇可算是全軍主帥,另外兩路的進退步伐都得配合著他來,如今他既然倒下了,必須換人,可是還能換上誰人呢?誰有這個能力,更重要是誰有這個資歷和名望可以接替他啊?
朝中諸將,論資望、名位可比夏侯元讓的,那就只有曹仁、曹洪兄弟啦。可是曹仁已經啟程去了荊州,開始熟悉地理和部屬,做詳細的戰役謀劃,不宜驟然把他調往北線;曹洪倒是還沒西去,可是曹操認為他擔任方面之帥尚且勉強,實在難當三路總帥的重任。為此曹操曾經一度起了親征的念頭,被群臣好不容易才給按住了。
既為天子,便當穩坐都中,不可輕動啊。戰場上刀劍無眼,皇帝要是有個閃失,恐怕會引發全國性的動蕩——陛下且安坐,形勢還沒惡劣到非得你上陣不可的地步哪。
于是建議,反正還得有兩三個月才動兵呢,長安距離洛陽也不遙遠,不如暫且把夏侯柱國召回都中,一則方便養病,二來也好向他探詢關中情況,商量一個合適的后繼人選出來。
于是夏侯惇就這么著,在長子夏侯充的衛護下,倉促返回了洛陽。
曹操親自攜重臣們登門前去探病,先問夏侯惇,元讓既然不克與征,對于接替人選,你可有什么建議沒有?夏侯惇先說:“子孝可也。”曹操搖搖頭,說子孝已經到了荊州啦,不合適再把他調回來——我知道論及名位,也就你勉強能夠壓過子孝半頭,就算子廉,也不合適讓他為主。而子孝為副;然而三路伐蜀,雍州雖是主力,倒也不必擔心主將名位不及子孝,到時候他不肯相機配合。
所以說咱們矬子里拔將軍。先放下品位不管,只論能力,你覺得誰接替你統馭大軍才合適呢?
夏侯惇輕輕搖頭,閉口不言。曹操跟他多年親眷,攜手起兵。自然了解對方的心思,于是先讓群臣暫退,屋里光留下自己跟夏侯元讓兩個人,然后才把問題又重新問了一遍。
夏侯惇說了:“陛下所言,臣不敢茍同也。”你說得不對——雍州一路的主將,必須得看名位,而不看能力。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計劃已定、物資充足,在此前提下需要的是各路前線將領奮勇作戰、配合得宜,而不看坐鎮后方的主將有多少奇謀。可是怎么才能讓前線將領能夠各盡所長,又不互相掣肘呢?那就得靠名位來壓制和協調啦。
所以說。要論能力,我覺得副將張郃就挺合適,曹子丹同樣具備方面之才,問題前者本是降將,威望不足,后者又年紀太輕,資歷太淺。您覺得張郃若下命令,徐晃會甘心聽從嗎?曹真若下命令,樂進會乖乖從命嗎?
“凡宿將必有桀驁之性,非名爵、功績處上者。恐難馭也。”
要說能力還不錯,在名位上也足以壓制關中諸將的,倒是也有兩個人,可是就怕即便我提出來。他們也未必會肯上陣哪。
曹操問誰啊,你先說出來聽聽。
夏侯惇就說了:“其一則賈文和也,其二乃是宏輔耳。”
只是這倆貨都太過愛惜羽毛了,必然不肯應命率師出征。首先說賈詡,他確實智計無雙,又會領兵打仗。可是當年曾亂關中,估計打死他也不肯再回去。再說了,文和終究是降人出身,我知道陛下一直對他有所提防,難道就放心把十多萬大軍交到他手中嗎?就算你放心,他自己還不放心哪,為恐遭忌,必不肯往。
再說是勛,打仗的本事一般,可是論起統籌大局和協調諸將,連我都未必比得上他,本是做主將的不二人選。問題他也一直擔心功高震主,不肯下手去抓軍權,此前特意請命出征遼東,為的就是將來可以不去從征破蜀了。是宏輔名滿天下,士庶歸心,要再手握十數萬大軍,而得全蜀,你就不怕他變成第二個劉備?好吧,就算你絲毫也不提防他,他自己也還得提防自己哪,你想想他曾經說過的話吧——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前鑒不遠,覆車繼軌。”
要知道不滿是勛新政的大有人在,到時候率軍在外,謗必隨之,他為了保全性命,估計要跟王翦似的求田問舍,自污其名。所以您若是以是勛為將,那不是愛他,反倒是害他。
曹操皺著眉頭,苦笑著回答說,你提的問題我也都考慮過啦,要不然直接就派是勛去替換你了。可是找不出合適的人選,難道真的要朕御駕親征不可嗎?
夏侯惇說倘若實在找不出合適的人選,你不如派太傅(曹德)去。去疾雖然完全不懂打仗,你可以預先關照,只讓他擔當協調之職,再給派幾個懂打仗的參謀輔佐,比方說——曹真、曹休、夏侯尚、諸葛亮、呂蒙,等等,實統其事可也。
曹操沉吟半晌,說那我再好好考慮考慮吧,元讓你且好生將養,朕已經下旨召江夏太守張仲景回來了,讓他給你瞧病——要是九月前你能夠痊愈,那就一天烏云盡散,必乃天祐我大魏也!
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寢室,就見群臣等候在院中,正在議論紛紛。曹操一耳朵就聽到了是勛的聲音:“……誠恐此勢懸危也!”
啥玩意兒?什么事情“懸危”?曹操痰咳一聲,群臣趕緊住嘴,紛紛籠袖俯首。曹操就問是勛:“宏輔所言何耶?”
是勛稟報說,適才陛下與柱國相談,我們先出來了,于是揪著夏侯充,向他詳細詢問關中地區的布置情況,可是一聽之下,我覺得問題很大,甚至有可能發生莫測之禍。
此前在制定軍事計劃的時候,陛下就曾經詢問過臣等,說倘若站在蜀中劉備的立場上,會如何應對如此規模龐大的三路伐蜀——你們若是劉備的參謀,除了勸他投降外,還有什么主意可出?
當時群臣提出了兩種可能性,一是固守,二是反擊。首先說固守,劉備很可能收縮兵力,嚴防漢中,有南山為阻,漢中那地方是易守難攻啊,若然憑堅而守,層層阻截,我軍的傷亡必大,而且時間要是拖得久了,很可能因為糧秣不繼而無功折返。如果不幸走到了這一步,那就必須改變策略,把戰役的重心轉向南線,一方面派魯肅水師協助曹子孝猛攻巴郡,一方面派步騭、黃忠出交州前往南中,配合雍闿等人給劉備屁股上狠狠來上一刀。
第二是反擊,咱們這么大的動作,劉備不可能毫無察覺,當時賈詡就說啦,我若是劉備的參謀,會勸他先發制人,以攻代守,兵出祁山打涼州,甚至出儻駱等道謀襲雍州,那就有可能打亂朝廷的西征節奏。
應對之策,就是夏侯柱國坐鎮長安,先穩固防守,以免為劉備所趁,同時輔國曹洪雖然還沒有西臨涼州,先詔涼州刺史張既督閻行等將,聯絡羌胡,控扼渭、洮流域。
所以夏侯柱國因病返京,我們就向夏侯充詢問,關中究竟是如何布防的,有沒有因此而變得空虛,使劉備有機可趁哪?
關中是怎么布置的?張郃在陳倉,擋住了散關故道;徐晃在郿縣,堵住褒斜谷口;樂進在武功,防御儻駱道;路招在鄠縣,監視子午道口。大家伙兒都認為這般布置比較妥當,只有是勛我覺得有點兒不大穩妥——相比張郃、徐晃等將,路招實在是太弱了一點兒有沒有?
路招是陳留人,曹操初牧兗州,即往相投,理論上他比張郃、徐晃甚至樂進、于禁等人資格都要老,可是名位反在三將之下,為什么呢?能力不足故耳。況且路招年歲也大了,本年五十有七,所部兵馬又較別部為弱,人數也少,你怎么放心讓他防守子午道?
而且子午道出來,距離長安最近,夏侯惇去后,長安就光留下了刺史張既和夏侯惇的次子、帝婿夏侯楙了。張德容固然一代能吏,但在軍事方面并無太大建樹,至于夏侯子林……將門所出不一定都是虎子,那家伙真懂打仗嗎?
一旦蜀人出一支奇兵,贏糧疾出子午谷,路招很可能就攔不住,等到樂進他們從西方趕過來,估計敵軍就已經殺到長安城下啦。長安城厚堞高,倒是不必擔心會給打下來,然而只要敵軍分兵抄掠四鄉,切斷咱們的補給線,整個戰役部署就全都給打亂了。更可慮的是,一旦蹂躪關中,破壞生產、消減人口,估計咱們兩三年內都無法再以雍州為前進基地,去伐蜀漢啦。
是勛最后總結說:“是故勛以為此勢懸危,請速遣名將西行,代柱國以鎮長安。”
曹操聽了這話,也不禁皺眉,轉過頭去就問夏侯充:“卿以為若何?”夏侯充淡淡一笑:“太尉過于持重,然惜不熟關中地理也。”從漢中逾南山以向關中,各條通路全都崎嶇狹窄,大軍難以行進,尤以子午道為甚。蜀軍要是派上萬人過來,光運輸糧草就得三倍民夫,很難順利走出谷口;要是派幾千人過來,咱們又何必怕他?
“是故家父乃使路將軍守之也。”
我爹不是不清楚路招有幾把刷子,所以派他守子午谷口,就因為西面的儻駱、褒斜等道更加危險,必須名將鎮守。是太尉與其擔心子午,還不如擔心西面那幾條道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