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子曹操斬謝徵祭旗出師,才離開洛陽不久,就覺得好生無聊。
曹操當然不是頭一回率軍出征,可是此前都是跨馬橫槊,親自鼓舞鞭策將士,親自與謀士們規劃行軍路線、糧草運送,日子過得非常充實。然而此番以天子之尊而出,卻被迫安坐在華蓋高車之中,由侍從、宦官伺候起居,行軍的具體事務亦皆有司負責,完了向皇帝匯報一下就得,曹孟德不禁覺得渾身難受,真是閑得無聊啊。
于是便喚參謀沮授、蔣濟登車侍坐,問他們:“卿等若為劉備謀,當如何做耶?”咱們來分析戰局,消磨時間吧。
蔣濟說了:“備得此機,必大舉入雍。臣若為劉備謀,當奉其北行也,若仍居蜀,于戰大不利。”曹操說是吧,劉備也會到關中去的吧,那你們當初還阻止朕親征?
蔣子通趕緊辯解:“陛下是真天子,負天下之重,劉備篡逆耳,如何可比?”
曹操懶得就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就問然后呢?等劉備到了關中,你又會建議他怎么打?蔣濟道:“必東進以入長安,遂奪灞陵,塞枳道、長門,以阻陛下之援也。安陵,臣等隨陛下復奪長安,據渭以敵之,備無能為也;若樂將軍不能守,恐勢懸危。”
蔣子通侃侃而談,旁邊兒沮子輔卻始終垂首不語。曹操一皺眉頭,就問沮授:“子輔得無仍念袁氏,不肯為朕所用乎?”
沮授聽到這話嚇了一大跳,趕緊伏身磕頭:“臣不敢。臣受陛下宏恩,使不就死,尚能茍且而至今日,復使從征。敢不肝腦涂地,以報陛下乎?”
沮授本是袁家的大忠臣,可是偏偏在袁紹北逃的時候被曹軍逮住了,接著是勛一頓嘴皮子,噎得他暫且打消了求死的念頭。此后在曹操麾下從縣令當起,一直做到州刺史。多年理民,遠離紛爭,邇來一十五歲,已至暮年,當初那點點烈士之念,也早就飛到九霄云外去啦。要說他如今對袁紹的感情,也就逢年過節遙奠杯酒而已。
再說了,袁紹是自己病死的,又不是曹操親手殺的——至于袁譚、袁尚兄弟幾個。沮授一貫瞧不大起,也不會再把他們當成是自家少主,記恨曹操直接或者間接殺此數人。
剛才所以一直不說話,一是因為并非曹氏舊臣,不好貿然發表意見,第二點則是,他并不怎么贊同蔣濟所言。
如今聽曹操話中帶刺,沮授急忙伏地請罪。然后就說啦:“臣之所見,固與子通異也。”
曹操說“異”好啊——“卿等可各抒己見。朕當擇善而從之,無妨也。”
于是沮授就說啦:“臣若為劉備謀,東入長安,為其下策也。”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他們固然奪取了戰略要地長安城,但是并沒有對我軍的實力造成太大損害——聽說長安的守軍大半逃出城外,太傅正在陸續收攏。而就算這一支軍隊全滅,也不過三四萬人而已,對于如今的魏朝來說,丟掉三四萬人,那還真到不了傷筋動骨的地步。
“臣聞是太尉曾云:‘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可完。’今張、徐二將軍在陳倉,不下三萬之眾,涼州尚可得三四萬眾,若能相合,即無陛下親征,亦足拮抗劉備也。故若備進駐長安,則前有陛下率虎賁拒之,后有張、徐以游兵撓之,安可久居?以臣料之,亡無日矣。”
倘若我是劉備的參謀,一定建議他放棄長安城,全力向西方進攻,趁著我軍初敗后士氣低落,而張、徐二將防守陳倉,還不敢棄守以與涼州軍擰成一股繩的時機,爭取逐一擊破之。到時候占據隴上,進取涼州,招募羌胡騎兵,進而以高屋建瓴之勢以向關東……說句危言聳聽的話,一旦被劉備把前兩步全都順利走完了,那這第三步,咱們還真未必能夠攔得住。
其實這也是原本歷史上,后來諸葛孔明北伐曹魏的既定戰略,那就是先占隴,再取涼,逐漸扭轉小大之勢,等積聚足夠后再全力東征。若從這個角度考慮問題,魏延的“子午谷戰略”未免胃口太大了一些,想要一口就把整個咸陽以西全都吃掉,成功系數要大打折扣。
當然啦,那也是基于當時曹魏主要關注點在東吳方向,雍涼并無重兵集團,吃起來還方便一點兒。如今的曹魏一是為防呂布東歸,二是早有自雍、涼攻取漢中的計劃,所以陳倉以西尚有六七萬兵馬,劉備趁隙而攻,或許有一定取勝的可能,想先塞住長安再去打,那就不大現實了。
故此沮授便道:“若劉備西行,陛下將疾取長安,自后追躡,其若緩之,禍在不測。若劉備東入長安,乃須實我運道,諸軍并力,以為長久之爭;若備雖東而不能渡渭水,則可無虞矣。”
曹操點一點頭:“子輔所言是也,真無雙國士!”想當年袁紹不肯聽你的話,乃至于敗,老子可跟袁本初不同,最能采納忠言啦。當即下詔,命快馬急奔新豐,要曹德即刻派遣一支兵馬渡過渭水去協助樂進,并且探聽蜀軍的最新動向。結果曹德接著詔旨,打開來一瞧,不禁點頭:“曹子丹見事甚明也。”他已經動身往灞陵去啦,我這就傳令給他,要他搶渡渭水,應援樂進。正巧蜀將士仁也遣來輸誠的密使,曹德不敢自專,就命押去謁見曹操,可由天子定奪。
再說曹真、呂蒙等順利渡過渭水,派人跟安陵城內的樂進接上了頭,但他們并沒有進入安陵城,卻在渭水北岸駐扎下來,與安陵呈犄角相夾之勢。正面的張益德聞報,急忙催促劉備來援。
劉備用徐庶之謀,遣將軍陳式率領三千步卒,從槐里附近渡過渭水,先期前往增援長安城,而自率大軍來攻樂進、曹真。
為什么這般謀劃呢?長安雖在渭水以南,但長安以西,名城大邑多在渭北,渭南也就只有一個鄠縣而已。這是因為長安以西的渭北平原廣袤,馳道暢通,渭南地勢卻相對崎嶇,而且前山后水,通道狹窄,也無大路。一般情況下,從涼州入雍前往長安城,多沿渭北而行,至渭橋南渡。故此劉備若率主力提前渡河,一則兵多船少,延誤時間,二怕樂進、曹真趁勢直進,復奪渭北的槐里、武功等縣,到時候把蜀軍徹底封堵在渭南的方寸之地當中,若然曹魏再遣大軍從東而來,則大勢去矣。
尤其當日龐統為了凝聚全力以攻長安,放空了鄠縣,結果被縣人龐延率家丁占據,復自四鄉招募兵馬,重使鄠縣歸魏——龐延曾為司馬懿所薦,任過關中郡功曹,后因守孝返家。所以徐庶判斷,若使小部隊從渭南去增援長安,龐延必不敢撓,而若大軍挺進,說不定這位龐先生就要拼死一搏啦,若被小小鄠縣絆住腳步,豈非不智?
而且就算大軍順利進駐長安,與龐統會合,等到曹魏東方援軍趕到,與樂進、曹真南北包夾,長安亦或為死地——所以在大敵來前先擊破渭北的樂、曹,乃是戰役關鍵。
果然不出徐庶所料,陳式三千兵馬順利進入了長安城,并向龐統報告皇帝已到渭北的消息。龐統聞訊大驚:“陛下當西,如何來救我等?!”不禁跌足而嘆:“此陛下不舍吾故也。吾本志死,不想反累陛下!若吾死可使陛下西去,何惜即死乎?!”趙云等將趕緊攔住,說你現在死也來不及啦,皇帝已經到東邊兒來了嘛,再掉頭回去也不趕趟了……
趙云建議說:“前報曹真等北渡,曹德在新豐,所部多為收攏夏侯楙舊卒,士氣既墮,必不堪戰。盍使陳將軍率部往攻,若能擒獲曹德,或可挾之以要曹操也。”龐統說這主意不錯,若能奪占新豐,也可以一定程度上遲滯曹魏東方來的援兵,為陛下擊破樂進、曹真贏得足夠的時間。
正在商議,士仁出班請令,說陳將軍遠來,士卒疲憊,恐不可遽戰,不如由末將率軍前往攻打新豐吧?龐統不疑有他,即命傅肜為主將、士仁為副將,率原駐長安的三千兵馬出城西行。
這時候曹德在新豐城中,麾下尚有萬余兵馬,但正如趙云所料,多是才剛收攏的原長安守軍,裝備大多丟光了,士氣也極低糜。他本來想讓曹真、呂蒙率軍頂在前面,誰想曹、呂二將直接繞過長安城,往渭北去了,消息傳來,曹去疾不由大驚失色:“若賊殺來,如何處?”
好在身邊還有夏侯尚,當即安慰曹德,說太傅勿憂,我估計長安城內敵軍數量不會太多,否則曹將軍他們不敢繞城而北——“末將請為太傅統馭兵馬,挑選精銳,守備新豐。”曹德說當然啦,當然啦,我又不會打仗,就全仰仗伯仁你啦。
可是夏侯尚還沒能把軍心穩定下來,把城防工事修繕完成,傅肜就率軍經過灞陵,直抵新豐城下,還下令多張旌幟,偽作萬余大軍。新豐城內魏軍大多膽怯,連夜逾城而逃的不下百人,夏侯尚愁眉不展,打算一見情況不妙,就趕緊保護著曹德逃出西門去。
可是正當他惶急之時,卻有箭書射入,為士仁所書,說愿意明日一早,便即刺殺傅肜,率部降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