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匆匆自關中撤退,返回漢中郡治南鄭,法正率群臣出城相迎。劉備匆匆跳下馬來,拉著法正的手,上下一打量,只見法孝直臉色仍然挺難看,精神頭也有些萎靡,但比起當日宗瑋所言,貌似好了不少——起碼他能夠下榻走動啦。
于是解下大紅披風,給法正裹在身上,關照說:“孝直疾患未瘳,城外風大,何必來迎朕耶?”法正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即拜伏在地,口稱:“至尊歸來,臣便死,亦當輿梓而迎,焉敢無狀?”
法正本來就是心病,一聽說龐統戰死了,雖然也頗感悲慟,潛意識里卻輕松了許多——最大的政敵完蛋啦,從此東州士在自己的領導下,可以徹底凌駕于荊州士之上——再等到聽說劉備順利撤出關中,他的病就瞬間好了三分。醫生診治以后,說司空之疾有緩解癥狀,只要安心休養,不必兩個月,便可恢復如初。
所以他才親自跑南鄭郊外來迎接劉備,隨即君臣攜手入城,商議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法正說您順利得歸,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已經在漢中各處筑下二十三道營壘,互為犄角之勢,只要把各部兵馬朝里面一塞,便千軍萬馬,亦難遽破也——陛下您趕緊下令吧,士卒雖然疲憊,可以等抵達駐地再休息不遲。
目前頭疼的還是糧草問題,法正說我已經行文各處,摧運糧秣,但手中仍然緊巴巴的。唯一期待的,是庲降都督鄧方可以從南中地區搜集到更多物資,但聽聞曹魏交州的黃忠、步騭等輩有向南中進軍的企圖,各郡、屬國頗有不穩跡象——我已經派李恢前去鎮撫了,他就是本地人。希望能夠建功。
南中所輸,倘若超過預期,那么漢中可守半年以上。倘若不足,估計也就守三四個月。只希望陛下您這回把關中打得足夠殘破。曹魏年內難以積聚實力發起進攻。只是為穩妥計,還需要留一軍在褒斜谷南口,策應南鄭的安全。
劉備連連點頭,說辛苦孝直了,一切依你所言而行便是。然后不數日,便即得到張飛、黃權、劉封歸來的消息,劉備先是歡喜,在聽聞詳細稟報后。卻又勃然大怒,叱罵道:“不孝子焉敢棄軍而走?!”當即就要下詔,將劉封逮捕法辦。還是法正等連番規勸,張飛也寫來書信為劉封求情,劉備才算暫息雷霆之怒,下令劉封不必返回南鄭,就在褒斜谷口駐扎,以期將功贖罪。
劉封一連在谷口餐風飲露,苦等了七天,也不見曹魏大軍攻來。便即上書劉備,說估計魏軍暫時不敢來打漢中啦,我軍實在疲乏。請陛下允許我進入褒中城內暫歇。劉備不允,行文叱罵,但是轉過頭來卻問法正:“曹操果不敢來耶?”法正說咱們留在關中的密探還沒有傳回來消息,這個臣也說不準。可是萬一魏軍仍欲大舉來攻,公子雖然堵塞谷口,但士卒疲累,恐怕難以抵擋——還是派個人去替換他為好。劉備這才下令,使劉寧、杜路率部接替劉封,允許劉封暫入褒中。
法正不敢在劉備面前把話說得太滿。但是與好友黃權交談的時候,卻判斷道:“我軍初退。若曹操銜尾而追,實恐漢中難守也。今已各塞險要。犄角疊嶂,若曹操自小道來,必無克理。操知兵者也,今仍不來,是不敢來也。”咱們這次的危機,基本上可以算是度過去啦。
誰想話音才落,突然門上來報:“西城告急!”
西城在漢中郡中部,劉備占據此處后,便將西城以西單劃出來,為上庸郡,轄西城、房陵、上庸和钖四個縣,使東州派的孟達孟子敬守之。曹魏方面,馬謖向曹仁獻計,通過沔水以攻漢中,其實是去打這個新設的上庸郡,上庸若下,不但可以直接威脅漢中,而且只要再前進一步,拿下石泉縣,那么子午道南口便即暴露了出來,將來魏軍可以通過子午道,直接溝通雍州和荊州兩大戰區,對漢中側翼造成強大壓力。
馬謖請令,要親率三千兵馬,去攻上庸。然而他不但年紀太輕,目前的身份也只是幕府文書而已,不可能遽使將兵,所以曹仁仔細考慮過后,還是命牛金為將,馬謖做參謀,率領五千兵馬溯沔水而上,去試攻上庸。
軍整未發之際,馬謖跑來向牛金請求:“愿得百卒,先發西城。”牛金說你瘋了心了,帶一百個人就敢先入敵境嗎?馬幼長笑道:“謖非敢百騎先攻也,乃欲白衣而入,為將軍探查敵勢。”
魏蜀之間雖然對立,但民間的商貿往來并沒有徹底斷絕。尤其蜀中貧乏,糧秣、軍資都不充足,唯獨可以拿得出手的特產就是蜀錦,問題蜀錦若只行于巴蜀,還真產生不了多大的利潤,故此常有中原行商入蜀購買,劉備政權對此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馬謖是南郡宜城人,馬氏為縣內大族,本就廣有田產,也經營商業,待得馬良被迫無奈歸從曹魏,被命為殿中侍御史之后,他幾個兄弟便以此為靠山,利用沔水航道,大搖大擺地開展起了蜀錦貿易。故此馬謖才會建議通過沔水,以攻上庸,并且向牛金請求撥給健卒百人,雜入馬氏商隊,先入敵境去探查情況。
而且馬謖還說了:“上庸令申儀與謖有舊,或可說其來降也。”接著又補充一句:“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若能奪其心志,取之易也。”
申氏乃上庸、西城之間的豪族,漢末大亂之時,與其兄申耽聚眾數千自保,旋附張魯。當劉備擊破張魯以后,乃設上庸郡,任孟達為上庸太守,使征申氏,申氏兄弟被迫歸降,逐以申耽為郡都尉,任申儀為上庸縣令。
申家既然是上庸郡內的地頭蛇,那么與中原地區的商貿往來,他們必然也要分一杯羹,就此與襄陽馬氏產生了關聯。馬謖說他跟申儀有舊,其實是在扯謊,但他馬家跟申家有聯系,倒是不爭的事實。
最終牛金認同了馬謖的建議,即遣其先發,前往上庸。馬幼長幅巾布衣,領著“商隊”,輿三船金珠寶貨,從襄陽出發,不數日即進入上庸境內——這條道兒本是走得熟的,沿途守軍早就打點妥當,故此毫無阻礙。但是隨即放船往钖縣去,馬謖本人卻領著十多名化裝改扮的健卒,棄舟上岸,折向東南,進了上庸城。
上庸郡、縣同名,但并非郡治所在,孟達把郡治設在了最西面的西城,而在上庸縣內,申儀就是真真正正的土皇帝。馬謖投刺而入,申儀申義范設宴相請,就問了,從來蜀錦貿易,不是你家下仆率隊前來嗎,何以此番公子親身而來哪?
馬謖拱手道:“此行懸危,誠恐下人難以成事,故謖請命來也。”申儀笑道:“何懸危之有?”你是擔心兩國交兵,我們以此為借口,把你家的商隊給扣下吧?放心,我申家是講信用的——“且戰事在北,荊漢之間尚無警也。”
馬謖說那可說不準:“曹護國在襄陽,為策應北線,或將用兵于漢、巴也,唯不識自何道而來。”申儀一皺眉頭,略略朝前一傾身體,詢問馬謖,說你哥在洛陽為官,你家在地方上又有偌大勢力,或許能夠打探得出曹仁的動向吧。你老實跟我說,曹仁是不是準備來打上庸,所以你才冒著險親自過來,打算做成最后一筆買賣?
馬謖淡淡一笑:“若曹護國遣軍沿沔水而上,臨于上庸,申兄乃可抵御否?孟子度(孟達本字子敬,避劉備叔父劉子敬諱,而改子度)乃可抵御否?”申儀捻須不語。
馬謖使個眼色,說:“請摒眾人,謖請獨與兄言之。”
等到屋里只剩下申、馬二人,馬謖就說啦:“誠如兄言,馬氏在襄陽,消息靈通,今聞龐士元戰死,蜀主在關中進退維谷,曹護國因此欲取上庸,以塞其歸途也。今天下二分,魏之力二倍于蜀,勝負之勢甚明,兄若志與劉氏同亡,則今日貨易,明日不可復見矣。若有歸魏之心,貴我兩家當更親密——以是遣謖來探兄真意也。”
申儀說既然你實言相告(其實不是),那我也來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吧:“孟子度為人倨傲,吾兄在其屬下,每受折辱,兄其能忍,儀實不肯忍也。乃欲歸魏久矣,惜乎無通傳者耳。”
馬謖說沒關系,我可以幫忙居中聯絡。曹仁很快就要派遣大軍,浩蕩殺來,到時候你打開上庸城門,率先投效,不但身家性命得以保全,還可更進一步。只是擔心令兄還在西城,若被孟達害了性命,則申兄你有負孝悌之道啊。
申儀一咬牙關,說一不做,二不休,我這就派人去聯絡兄長,若是他肯反正,西城唾手可得,若然不肯,我就把他給劫出來。此外,钖縣、房陵兩處守軍,也大多是我申家故從,只要魏軍一到,也可以開城迎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