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議郎、帝婿是復跨著高頭駿馬,前后健仆簇擁,威風赫赫回歸是府門前的時候,天已黃昏,晚霞映滿了天際。然而是復卻無心欣賞此般美景,只是隨便打眼一瞥,但見門前仍然排著長長的隊伍,很多遠來干謁者明顯精神萎靡,但強自振作,拱手端立,臉上的表情既讓是復覺得惡心,又不禁油然而生驕傲之感。
就這么一愣神兒的功夫,“呼啦”一聲,是復一行竟被里三重外三重地團團圍住了。干謁者紛紛施禮,其中幾人更干脆俯下身去,當道跪拜。是復無奈之下,只好跳下馬來,羅圈作一個揖,便問:“卿等皆來拜家父耶?”
群言紛紛,嘈雜一片,是復也聽不清楚他們都在說些什么。好在是府門子及時排開眾人,過來向少主行禮,并且稟報說:“令公尚在臺中,未曾返家,我等勸諸位明日再來,卻不肯去……”
是復微微一皺眉頭:“既阿爺未歸,吾先去休。”翻身上馬,健仆們推推搡搡地分開人群,好不容易才讓他擠了出去。
是府分為兩大部分,東側三分之二為是勛本居,西側三分之一則為是復與山陽公主的居處,自然大門也都分開——當然啦,兩院之間,別有小門相通。是復既自外歸,眼瞧著天又要黑了,論禮當自大門而入,先去問候父親的起居,而既然是勛還在加班,他也不進門了,直接回歸自家居所。
倘若管巳也在府中,是復也是應該先去跟老娘打個招呼的。然而管巳仍居城外,本府中只有曹淼和甘玉,是復也便懶得去拜望了——反正每天早晨都須拜見嫡母,又何必晚上再見一面呢?是復對曹淼無甚感情,曹淼也不愿理會這名庶子,故此見面爭如不見。
待得返回自家院落,高陽公主挺著大肚子在門內相迎,忍不住抱怨說:“妾自待產。疏忽丈夫,若有所需,府內自有珠玉,何必它求耶?”我知道最近不可能跟你過性生活。你肯定憋的慌,我從曹家帶來的婢女皆可為媵妾也,我也不是那么善妒之人——只求你別見天兒往外跑成嗎?
是復正色道:“是何言歟?陳玄伯請我飲耳,彼尚未冠,席間安有婦人?”我是去喝酒的。那主人陳玄伯還沒行過冠禮,只是一個少年而已,難道會挾妓高會嗎?你未免想得太多了吧。再說了——“國喪未除,誰敢妄為?”
陳玄伯名泰,本年一十七歲,是陳群的嫡子,陳群很早就把他送進太學去讀書了。所以雖然陳群一度下野,曹操駕崩前復命為冀州刺史,兒子可一直沒跟他回老家,或者隨同前往冀州。仍然留在洛陽。是勛自然知曉陳泰其人,允文允武,亦曹魏名臣也,所以關照兒子,說這孩子年紀雖輕,前程遠大,你可以跟他多接觸接觸。
是復因此就跟陳泰打上了交道,一來二去的,竟成莫逆——而且陳泰也希望能夠靠著是家的勢力,使老爹重返都中。所以刻意奉迎是復。今天就是陳泰請是復去喝酒談事啦,一直搞得這么晚,是無咎方才著家。
可是山陽公主吸吸鼻子,卻并沒有從是復身上聞到多少酒氣。不禁疑惑:“未曾勝飲耶?”以你的脾氣,出去就是大半天,結果面不改色腿不軟地回來,這可很少見哪。是復趕緊解釋:“既國喪中,安敢多飲?”曹操駕崩也好幾個月啦,再沒有不讓人喝酒的道理。可終究喪期未滿,禮樂皆罷,我若喝得酩酊大醉,恐怕會有損家族聲望。隨即湊近一些,附公主耳畔低聲說道:“可速請桓先生來……”
山陽公主天性聰敏,當即就明白了,丈夫出去赴宴喝酒是假,大概趁機去跟人談事兒去啦,急忙吩咐心腹奴婢,去東院尋桓范前來相見。
等是復接著桓范,二人進入書房——是復這間書房是模仿是勛書齋而建,內中陳設大同小異,只是藏書沒有那么多。當下二人摒退從人,促膝密談,是復低聲說道:“盧慈范欲求脫身之策也。”
自從曹操駕崩、曹髦登基以來,群臣請求罷廢刺奸、校事的呼聲就一直沒有停止過。一開始盧洪沒把這當一回事兒——我等乃天子耳目,若罷廢之,則是閉塞天聽,削弱君權也,新帝雖然年幼,瞧上去也挺精明的,不會做這種自廢武功的蠢事吧。
可是最近風向日益不對,因為不僅僅外朝而已,竟連內廷的崔琰也開始勸說曹髦廢刺奸、校事了。崔季珪固然欲長君主之權,但他終究是傳統士大夫,對于特務組織存在著天生的惡感,于是勸告曹髦:“天子以臣為耳,以吏為目,何須校事?校事之設,初為行軍令也,唯小人而可治小人,今施于朝,是以小人監士大夫矣。若罷廢之,無害君權,反使百僚歸心,皆頌陛下圣明……”
崔琰在內廷的權勢日盛,就連門下監劉放都要瞠乎其后——劉子棄論學識、論名聲、論出身,也全都差崔季珪遠矣——這當然瞞不過盧慈范去,所以一聽說崔琰都開始說自己部門的壞話,當即明白,大勢去矣。
就理論上而言,只是裁撤一個內廷部門而已,象盧洪這種有正式編制的官員,沒有直接下崗的道理,總得給安排一個別的差使吧。問題百僚皆恨校事久矣,自己一旦去位,還可能在官僚體系里繼續混下去嗎?不定誰找個錯處,就要自己人頭落地哪。
這時候的刺奸頭子名叫徐邈,字景山,燕國薊人也,很早就跟隨了曹操,為司空軍謀掾。后來曹操曾經一度頒發了禁酒令,徐邈卻一刻也離不得杯中之物,私飲至醉,正趕上校事趙達來找他,徐邈隨口就說:“中圣人。”趙達稟報曹操,曹操大怒,欲嚴懲之,幸虧度遼將軍鮮于輔幫忙說情,才僅僅貶官一級而已。所以丁儀遇刺后,曹操就用徐邈為刺奸——你差點兒被校事給害了,如今我讓你也管這一攤事兒,你行事應該謹慎一些吧,也方便跟外朝諸臣溝通。
徐邈擔任刺奸時間不長,也沒有什么惡行,士大夫仍然引為同儕,所以他換個飯碗不會有事兒,可盧慈范就必然沒那么好運啦。因此盧洪就找機會聯絡是復,懇請是令公給指點一條明路——可別逼我把你們那點事兒全都給兜出來!
是復先找桓范商量,桓范沉吟道:“此人頗知主公陰私,不可留也。”是復說若是能使他離開洛陽,我自有辦法收拾他,問題是——“若不先安其心,事恐不協。”先得讓他瞧見脫身的希望,放松了警惕,那才不至于急著跟咱們拼個魚死網破。
桓范說了:“須先與主公商議。”咱們跟這兒琢磨得再好,沒有是勛點頭,那也是不能胡作妄為的。是復點頭,說因為老爹還沒回來,所以我才先跟您透透風兒,您好預謀對策。說到這里,不禁一蹙雙眉:“阿爺近制新律,竟不見睫瞬之禍,吾所不解者也……”
是勛在朝堂上提出建議,要新修《魏律》,曹髦直接就把這活兒交給中書臺辦理了。然而是勛請求擴大中書臺的編制,卻被曹髦一口回絕,曹髦說了:“外朝事煩,內廷則簡,秘書、門下,及顧問侍從輩多悠游而已,令公可擇能者暫署中書也。”
你們外朝把大權都給攬過去了,內廷那么多人只能吃閑飯,你倒不如挑點兒人先去中書臺幫忙,助你制律吧。
桓范聽聞此事后,便即一針見血地指出:“此天子欲廣內廷之權也。”內廷這票人得以插手外朝政事,通過制定律法可以大刷經驗和聲望,等事兒完以后返歸內廷,必然加大天子的權柄啊。是勛說我也明白這一點,問題總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兒硬要跟天子對著干哪——“且若制律立功,則可命之外朝也。”這又不跟東漢似的,內廷多為宦官,只好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等制定完了律法,我把他們全都召來外朝,那不就結了嗎?
是復認為:“此必崔季珪之謀也!”其實這倒真是冤枉崔琰了,是勛臨時提出制律的動議,曹髦當殿允準,還真沒機會去征求崔琰的意見。是復總覺得再小的膿包都應當立刻擠破,老爹投鼠忌器,不愿直接跟皇帝產生沖突,所以暫放崔琰一馬,只怕將來后患無窮啊!其實那小皇帝有啥可怕的?
再者說了,你即便要擺出寬仁忠厚的樣子——估計能看透是勛并不寬仁的明眼人還真不多,是復絕對是其中的佼佼者——暫時不跟他崔季珪計較,那也得隨時睜大雙眼,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啊。老爹倒好,一攤上這制律的事兒,就真的撲在了工作上,你瞧,竟然那么晚還不著家——他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桓范說了:“主公嘗言:‘人之死也,非止身滅,言多漫漶。然吾得立經、制律二事,足可不朽矣。’范亦然之。”
是復說制律為國之大事,他要真是專心制律也就罷了,問題是還召集人手,擺弄種種奇巧小道……我真不知道他是中了什么邪了,是不是趙爽、馬鈞他們給老爹下了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