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表給是勛送了一箱餞行禮,打開來一瞧,整整齊齊碼了十六鎰黃金。即便就只有這一層,那也起碼值個一二十萬錢吧,可是勛還是覺得自己瞬間從云端跌落到地——劉表你耍得我好!老子斷然不能跟你善罷甘休!正打算去翻開黃金,瞧瞧下面是些什么,卻聽王粲提醒道:“都是經書,休翻亂了。”
原來劉表派宋忠、綦毋闿等人編纂《五經章句》,這回就把剛完稿的《詩經》和《今文尚書》各抄錄一部,送給了是勛——黃金下面,整整齊齊的全都是竹簡。其實這年月對于士人來說,一部名家核校、版本精良的經典,其價值就比等重的黃金都不差,那是可以傳之子孫,永為家寶的哪。可是是勛卻覺得——你還不如送我等重的黃金呢……罷了,罷了,起碼這幾天晚上睡覺前有書看了。
他和王粲并車出城后不遠,果然王仲宣就主動跳過來,要求同乘。是勛明白啊,他肯定要跟自己談詩哪……不行,我得先找點兒別的話題。當下長嘆一聲,說:“不到襄陽,不知自身之無學啊。即以此番學宮宴飲之中,某人曾出一題……”
他開始跟王粲談“五經”,談完“五經”又談“經傳”,完了提一提趙岐,就開始談孟子——王粲只好在旁邊嗯嗯啊啊的假裝挺感興趣,是勛說十句,他未必能回答一句……還沒走出三里地去,就借口“你這車不舒服”,又逃回自己車上去了。
當晚在某亭中宿下,王粲施施然地就又進來了,還打算找話題聊詩呢。是勛趕緊把那口箱子給翻出來。說:“學無止境,待返回兗州,恐怕公務纏身,又難以讀經啦。勛打算這些天,每晚都要讀幾卷經典才睡。”
王粲滿臉的慚愧之色。連聲夸贊是先生您真是太好學啦,我見賢思齊,也得跟您一起學,不能整天沉迷在詩歌當中——勞駕先把《詩經》給抽一卷來我看。
是勛當然不是單純地要躲王粲,他也不是真想讀經,而是突然下定決心。打算——注經!他原本視經學為畏途的,老覺得自己水平太差,不敢在別人面前提,可是這回跑了趟荊州,跟大群經師正面也好、迂回也罷地較量了一番,卻覺得……那些鳥人也不過如此而已嘛。
要說這年月的絕大多數所謂經學師、學問家。也就摳字眼兒比是勛強點兒,真要說起對經典的深入理解,說起眼界的開闊、學識的廣博,除了鄭玄、趙岐、潁容等聊聊數人外,就真不見得能比是勛高明。這當然不是說是勛如何天賦異秉,或者如何地刻苦學習,關鍵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既包括這時代的巨人。也包括后世的更多巨人。
打個比方說,《左傳》近代以前最著名的研究學者就是東漢的賈逵、服虔,西晉的杜預,清朝的洪吉亮,其中杜預所注流傳最廣,這年月誰都沒見過,只有是勛讀過啊,更何況還有楊伯峻先生博采眾長的鴻篇巨制《春秋左傳注》呢,是勛也讀過啊。誰敢保證是勛把這些未來的成果抄襲過來,就不能跟服虔斗上一斗呢?
而且是勛從跟趙岐的對談中。他又突然冒出來一個全新的想法,要利用注經來引導社會思想和輿論。自從漢武帝“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經典就深刻地影響著士大夫階層,進而影響到整個社會。世家之形成,進而崛起,進而腐朽,都與經學存在著蛛網般撕扯不清的關系。這其間走岔了任何一步,可能后世整個中華民族的思想文化就都不是是勛所熟悉的模樣了。
打個比方說,董仲舒講“天人感應”,把古代儒學和神仙方術扯上了關系,從而逐步形成了讖緯之學,兩漢交替之際,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兒就差點兒把儒學真的變成了儒教。要不是東漢中后期古文經學全面壓倒今文經學,說不定后來的中國就也變成了一個宗教國家。
所以是勛覺得自己有可能,似乎也有責任利用經注,在儒家學說中摻雜一些后世的私貨進去,從而影響也好,推動也好,扭曲也好,這整個社會的發展。至于自己的努力會不會見到成效,會產生何種效果,他一時還琢磨不清楚……不過反正也閑得沒事兒,與其跟王粲談詩,還不如老子注注經來玩兒呢。
《今文尚書》……這玩意兒太深奧了,暫且不碰為好。《詩經》可以啊,老子對《詩》可熟啊。當下抽出《詩經》的第一卷來在面前展開,然后隨便從底下抽了一卷遞給王粲。
《詩經》開篇第一首——《周南關雎》。這個不太好搞,在是勛看來,那就純粹一是首情歌嘛,可是這時代的學者大多注之為言“夫婦之正倫”也。是勛要是把時論一概推翻,大概沒誰能夠接受,自己就會被打成異端……罷了,罷了,老子也從夫婦之倫下筆吧,再添點兒后世認為此為“催妝詩”的說法……
他就這么一篇一篇地注下去,基本上還是按照這時代的主流說法,但在犄角旮旯里加點兒私貨進去,包括民本思想、平等思想、自由思想之類的。比方說,對于君臣關系,他就隱晦地把君主的個體和其職能相剝離開來,君之為君,是因為他履行了為君的職責;而要是君不肯履行為君的職責呢?正孟子所謂:“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同樣的方法,還可以推導到父子關系、兄弟關系和夫妻關系。是勛想起自己當年在成陽縣斷的寧可之案啦,當老爹不履行為父的職責,董老夫子也說了嘛:“甲生乙,不能長育,以乞丙,于義已絕矣。”父子也就不成其為父子了。
他穿越到這一世以后,遭遇和聽聞了太多讓后世人瞧著不順眼,但這年月卻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啦,所以早就有發泄的。如今就利用注經來小小地發泄一番,順帶還能得到抄襲、蒙人的樂趣——是勛就奇怪啊,自己從前怎么沒想到這么好玩兒的事兒呢?結果他這一動筆就停不下來,一口氣寫了七千多字,旁邊兒王粲都趴在案上睡得直冒鼻涕泡兒了……
第二天上路的時候。是勛眼圈兒都是黑的。王粲呢,他如今瞧是勛那真是高山仰止啊——“吾未見好經有如是先生者也!”結果這還沒回到鄄城呢,是勛就已經注完將近半部《詩經》了。
進了鄄城以后,是勛去找曹操復命。王粲跟他告別,打算先去拜訪荀彧,結果被是勛硬是給按住了。讓他暫且先在自己家中歇息,誰都別見——“我主求賢若渴,仲宣大才,聞之必要即刻召見。仲宣且少待片刻。”
他這陣子一直在郁悶,別人穿越到古代,那歷史名人是一抓一大把啊。三言兩語就全都能攏到麾下,可是自己呢?正經說起來麾下只有一個半名人——一個是吳質,半個是半死的管亥……好不容易結交上個猛將兄太史慈吧,還雙手捧著獻給了曹操。
不過后來仔細一想,也就坦然了。終究自己沒想著扯桿子打天下啊,荀文若推薦了那么多夾袋中人給曹操,不是也沒在身邊留下一個嗎?只是雖然不曾留下。這年月很講究門生故吏,荀彧推薦的人,就有一大半兒都念他的好,從此跟他名為同僚,份若君臣,所以是勛才一度懷疑會有個“荀黨”存在。不管怎么說,自己給曹操舉薦點兒人才,曹操也高興,自己也多少能得著點兒利益——除非毛玠那種死硬脾氣的,碰到點兒什么事兒。這些人才難道就不會幫自己一把嗎?這也是一份無形的資產哪。
所以說了,王粲得我給推薦給曹操,他要是去見了荀彧,以荀文若之得寵,以荀、王兩家的世交。說不定這份薦舉之恩就還得落到荀彧頭上去。話說荀文若你舉薦的人還少嗎?干嘛還跟我搶啊。
于是他詭言安撫好了王粲,然后就快馬加鞭來見曹操。見了面,先遞上劉表的回書,然后把出使經過大致這么一提。曹操說你詳細點兒講給我聽,是勛擺擺手,說先別急,我聽聞天子逃出長安,就快返回雒陽了,有這事兒嗎?消息傳到咱們兗州沒有?你們商量過,咱要不要去救天子了沒有?
曹操說你問這事兒啊,有~~也就前陣子得到的消息,天子北渡黃河,暫駐河東,我還派人去謁見過哪。前兩天衛將軍董承有寫信來,愿與我共尊王室,請咱運糧去雒陽,我們已經開了好多天會啦,這才剛敲定了方針。是勛心說好險,將將趕上個尾巴,于是急切地問:“主公意欲如何?”
曹操說了,群臣大多建議送點兒糧草過去應付一下也就是了,只有荀文若、程仲德和毛孝先三人主張發兵去護衛天子。孝先是前兩年就跟我說過啦,要我“奉天子以討不臣”,這回文若又提出“奉主上以從民望”,我覺得他們說的有理,正好淮南五縣也拿下了,袁術也不足為患了,就準備親自啟程到雒陽去。
完了他問是勛:“宏輔匆匆問及此事,是有以教操乎?”見是勛裝模作樣地皺起了眉頭,就又加上一句:“莫非以為文若等所言不妥?”
是勛先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開口道:“文若、孝先等欲主公奉迎天子,此確為上策也,然所謂‘奉天子以討不臣’、‘奉主上以從民望’,勛卻以為有所欠缺。”
“哦?”曹操拉住是勛的手,“正欲聆聽宏輔之高論。”
是勛左右瞧瞧,曹操明白他的意思,喝令仆役們全都退出去。等到室內就剩下了是勛和曹操兩個人,是勛終于不再賣關子啦,說文若、孝先他們都提了七個字,那我也有七字方針,跟他們所說的大同而小異——“挾天子以令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