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擱剛穿越來那會兒,估計是勛也就只好再編無名老頭的故事了,但這幾年他在士人圈中打混,見得也多了,識得也廣了,嘴皮子也練出來了,那等級就從街頭小騙子直接上升到了傳銷頭目,瞎話——張嘴就來啊。
他想起當年在樂浪郡氏家莊院里,給氏公子行冠禮、起表字的那位自稱曾就學于鄭玄的耆老來了——那老頭兒在氏家破門前不久就掛了,死無對證。于是他就開始編啦,說有一位樂浪朝鮮的馬先生,自稱曾于先生門下就學,返鄉后枯居海隅,日以研究訓詁為樂,某的字就是他給取的,一些訓詁的基礎,也是他給教的。
想不到鄭玄老歸老,記性還挺好,并且那馬老頭也不是空口白話瞎吹牛——“樂浪馬訟之啊,與鄭某同歲,不知可還安好?腿傷已愈否?”
“馬師已在初平元年便辭世了。”
“可惜啊,可惜,”鄭玄長長嘆了一口氣,“故交零落,使人感傷。未知他在海隅,可有新得否?”
是勛心說干嘛見個人就要刨根問底啊,我編瞎話容易嘛我。他腦筋略略一轉,想到一個橋段,當下就問:“馬師曾以為倉頡造字,有兩字恰恰造反,百思而不得其解。”
旁邊的鄭門弟子們一說到學問,全都來興趣了,王經就湊趣地問:“哪兩字?”
是勛道:“一為短字,以矢著豆,豈非‘射’乎?一為射字,其身如寸,豈非‘短’乎?”
劉琰聽了這話就有點兒失望,說:“是未讀許叔重(許慎)之《說文》也。《說文》云:短字以矢為衡,表意,以豆表聲;射字之寸實為手也,以手……”
是勛心說這我還不懂嗎?兄弟你中了我的套啦——“然而以手著身。得無‘撫’乎?安得為‘射’?卿乃以手射之乎?”
劉琰無以為對,倒是鄭玄比較淡定,笑著問道:“既出此題,想必馬訟之已有所解?”
是勛拱手道:“馬師曾苦思此字不解,后偶得一先周銘器,上有古籀,辨其文字。以上下意乃得射字——原來今文之射誤矣,古文之射,左非身也,是一弓形。”說著話,就伸手在席子上大致描畫了一下。
“原來如此,”鄭玄點頭。“字固有其流變,明其流變,才能識其本意,古文之與今文不同,即在于此。若僅以今文按查古籍,無異于緣木求魚也。”
是勛心說行了,咱們閑話也說得不少了。我今天又不是來拜師門、求學問的,咱們也該步入正題了吧:“朝廷欲召鄭先生為大司農,并諸弟子同赴許都,重建太學,以廣古文之學。請先生俯允。”
鄭玄伸出手來指一指身旁的幾名弟子:“此皆學有所成,可為博士者也。此外國子尼(國淵)在遼東,程德樞(程秉)避難交州,孫叔然(孫炎)或在關西。若能征辟,亦堪入太學為師。崔季珪(崔琰)仕于袁冀州、孫公祐仕于劉豫州,或不易致。”
是勛拱手問道:“勛皆當上薦于天子——然則先生……”
鄭玄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吾垂垂老矣,唯望埋骨鄉梓,實不愿跋涉山川,仕立于朝,以阻卿等少年之路。”
是勛心說這可不成。要是光征召你這些弟子,哪兒用得著我專門跑這一趟,朝廷里那么多吃閑飯的家伙,誰來不成啊?他左右望望。低聲說道:“勛有一言不恭,請諸君海涵。諸君既就先生而學,必有所長,然而姓名不彰,恐無以懾諸小、定人心……”想做為鄭學的旗幟立在朝中,你們還不夠格啊,除非把崔琰從冀州請了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袁紹不會放人。
許慈說:“吾等雖潛心就學,尚無所成,是少府所言是也。”當下幾個弟子一起開口勸鄭玄,郗慮還說先生年事已高,又無親人,正需要弟子們服侍,先生要是不肯赴許,那我們也不能去,得跟這兒照顧您。
鄭玄擰不過那么多弟子,最終只好再嘆口氣:“汝等都出去吧,容某與是少府獨言。”是勛心說怎么的,不讓我拉幫手,要跟我一對一地較量?好啊,來吧,誰怕誰啊?你老先生雖然學問夠高,但我懂的很多玩意兒你聽都沒聽說過,只要不是光談經,我就不怵你!
等眾弟子都出去以后,鄭玄注目是勛,淡淡地問道:“讀經何用?”
是勛畢恭畢敬地給出常見答案:“為正人心,寧世道也。”
鄭玄苦笑道:“然而學之興也,恰正因為人心不正,世道不寧。昔周代殷,小邦取之大國,乃生周公;周道既衰,諸侯紛亂,乃生孔子;漢初執黃老無為之說,國雖定矣,而臣于匈奴,乃生仲舒。今謂鄭學興,豈非因漢道凌替之故乎?”
是勛說正因為這樣,您老才必須出山,去講經論道,澄清人心,安定天下啊。
鄭玄不理他的話,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孔子以后,有曾子、荀卿,有子思,孟軻,皆能光其師教,而別有闡發。逮至儒入官學,置五經博士,今文獨重其家門、師門,陳陳相因,不思進取。儒其盛乎?儒其衰也!古文之興,為其在野,恐一日而為官學,亦將陳腐沒落,一如今日之今學也。”
是勛聽了這話,就不禁肅然起敬,心說老先生您想得還真深遠。好在論起朝代的興衰,歷史的變遷,他終究比鄭玄多了兩千年的參照物,有些問題,就沒鄭玄那么悲觀——
“所謂‘五百年,圣人出’,興亡盛衰,本同此理。周公為其官學,孔子乃為私學,仲舒為其官學,如今先生乃為私學。先生是愿使官學日腐,而獨執私學于野呢,還是愿將私學為官,使其再興一二十年,以待新之私學呢?譬如為人,少年終將老邁,老者終不免死,難道永為私學。則可不死乎?而老者雖死,又有少者新生,難道以為鄭學永在民間,便可以千秋萬世者乎?”老先生您未免想得太多了吧。
鄭玄聽了這話,精神不由得一振,可是眼中的火花才剛一冒,卻又瞬間黯淡下去:“故此老夫老矣。不欲阻卿等少年之途。鄭氏能為官學,弟子皆有所職,于愿已足,何必定要老夫入許?朽干橫路,新苗難生啊。”
是勛心說看起來光說學問的興盛、發展,那是說不服你啦。咱干脆講點兒別的:“先生以為今時今世,漢室衰頹,諸侯紛爭,比之先周如何?孔子尚周游列國,孜孜求仕,其為學乎?其為天下也。鄭學執古文之牛耳,先生為儒之集大成者。名重天下,先生入許,則天下士子莫不翹首相望,人心既定,世道乃安。難道先生不愿為天下太平奉獻心力么?”說白了吧,我找你去許都,就是要拿你當大旗立著,凝聚人心。統一思想,進而才能統一天下。也不要你管事兒,甚至不要你講學,你光跟尊佛像似的杵在那兒就得。
“譬如孝武皇帝以公孫弘為相,弘習文法吏事,不過緣飾以儒術而已,孝武用之。為其名也,非為其實也。”“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乃是史書對公孫弘的評價,說這人表面上是儒生。骨子里是文法吏,儒學只是他打出來揚名的幌子而已。但是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不用真正的大儒比如孔仲舒為相,卻選中了公孫弘,不過是要利用他儒者的名聲罷了。
鄭玄聽了這話,倒不禁笑起來了,一指是勛:“卿與天子,亦如此言否?”是勛老實回答:“不曾。”“與曹孟德,亦如此言否?”是勛繼續老實回答:“毋須贅言,而曹公自明。”
鄭玄喘息了兩聲,突然轉換話題:“卿以為秦因何而亡?”
是勛心說怎么的,我說歷史吧,你也說歷史,這一桿子就打出八丈遠去。跟師長對話就是有這點兒不好,對方隨時可以轉換話題,你卻不能不跟著跑,對方但凡有所發問,你還一定得回答,不能顧左右而言他。
就比方現在鄭玄問了,你認為秦朝為的什么原因才滅亡的?是勛就必須得回答:“為秦不行仁義,不法先王,舉措暴重,而用刑太急。”鄭玄輕輕搖頭:“此陸賈之言也,非卿之言。”是勛又說:“為秦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話還沒說完,又被鄭玄打斷了:“此賈生(賈誼)之言也,非卿之言——吾獨欲觀卿之識見,聞卿之所言。”你別背前人的成句,把自己的想法都說出來吧。
是勛沒有辦法,只好在心里略微組織一下語句,然后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勛以為,秦之亡也,其過有三。”
“哦?”鄭玄往起探了探身子,“其一為何?”
“秦民質樸,故以法御之。而即便如此,先有南門立木,后有商君車裂,以示其信,然后可用。關東之民,散漫久矣,況多年御秦,父兄多死,是不明且不適秦法,不信且怨懟秦人。而法不更,仍以御秦人之策以御關東之眾——其亡一也。”
“那其二呢?”
“始皇修長城、開靈渠,固有利于國,而建阿房、筑陵寢,則無益于民。況動輒百十萬之眾,日夜驅策,不使休息,死亡枕藉——民非牛馬,勞而必怨,怒而必爭,于是一夫振臂,萬夫景從——是其亡之二也。”
“其三?”
“秦吏非止暴虐,而兼貪婪。始皇聚天下之財貨、美女,以充阿房,二世更日夕淫樂,不事其政。上行下效,乃有沛令宴賓,以進錢以別親疏,項梁罪及,曹咎書抵司馬欣。吏既貪暴,民安得不反?——此其亡之三也。”
是勛說秦朝不僅僅皇帝驕奢淫逸而已,官吏貪腐問題也非常嚴重,他提了史書上有載的兩件事兒。一是沛縣縣令招待老友呂公,也就是后來的漢高皇后呂雉他爹,縣中官紳全都帶著錢去恭賀,縣吏蕭何親自點算,禮物超過一千錢的才準登堂,不足一千錢的,您且堂下候著吧——這是公然索賄受賄。二是項梁曾經受人牽連,被櫟陽縣追捕,他請老朋友、蘄縣獄掾(公安局長)曹咎寫信給櫟陽獄掾司馬欣,幫忙把事兒給平了——這是公然的知法犯法、執法枉法。吏治如此,老百姓還怎么可能不造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