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提出孫策可能用以救援袁術的“三策”,曹操、程昱、郭嘉等人全都低頭思索,這回倒是是勛第一個發表意見:“廣陵有陳元龍在,吾料孫策無隙可乘……”他對陳登就有絕對的信心,對自己說的話也有起碼七成的把握——在原本的歷史上,孫策在奪取會稽、廬江以后,勢力如日中天,就曾經妄圖渡江以襲廣陵郡來著,結果被陳登一戰而敗,殺傷一萬多人,更何況如今他才僅有丹揚和半個吳郡,兵馬不強,糧秣不足呢?是勛覺得,除非“小霸王”親自上陣并且江東兵傾巢而出,否則就不必要為陳元龍擔任何心。
接著是勛又分析道:“孫策欲保袁術,使為藩籬,卻未必肯于接納袁術過江,故此陳兵牛渚之策亦不必計……”孫策是什么樣的人,他比這時候的曹營中所有文臣武將都更清楚——袁術曾為其主,接到江東去你說該怎么處置吧?把兵權交給袁術當然不可能,光把袁術供起來,不給實權,也毫無必要。袁術要還在江北,可以作為孫、曹之間的緩沖,孫策肯定喜聞樂見啊,所以他就有很大可能會發兵增援;但袁術若下了江東,那就一錢不值,殺之又干物議,孫策才不會干那種蠢事兒呢。
換一個人,或者換兩年前的是勛,要是說出這話來,曹操起碼要問一句:“為啥咧?”可是如今曹操不問,旁的人也不問,因為大家都基本認可了是勛對人心和大局的把握能力。既然是宏輔說孫策不會接袁術過江,那就肯定沒錯——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最后是勛緩緩地指向西線:“唯其三策。確實可慮。廬江本無精兵銳卒。子孝、文謙往攻合肥,則后路必虛,恐為孫策所乘也。”
曹操連連點頭:“某這便寄書于李文達(李通),使將朗陵之兵南下廬江,此外再遣妙才率騎兵西去增援,即孫策真渡江來,亦當力阻其于舒縣城下,不使其深入。亦不使其與袁術合。且待吾取了袁術首級后,再戰孫策。”
話音才落,是勛突然“噗嗤”一樂。曹操疑惑地望向他:“某之所斷,莫非有何不妥?”心說是宏輔不是那么輕浮的人呀,怎么能當面嘲笑我呢?而我的決斷難道就存在著極其幼稚的漏洞,竟然使他笑出聲兒來了嗎?
是勛趕緊搖頭,朝曹操深深一揖:“勛無禮也,主公寬宥。然勛絕不敢嗤笑主公,因思昔日奉使江沔,于襄陽見蔡德珪(蔡瑁)。其云荊州水師甲于天下,可東循吳郡。西至巴蜀,所向無前……”
曹操一聽就明白了:“宏輔是欲操作書傳于黃祖,使荊州水師出柴桑以扼孫策之后乎?”是勛點頭:“若得荊州水師進出彭蠡,則孫策斷不敢渡江以襲居巢……只恐黃祖未必聽從。”
郭嘉微笑道:“可以司空府名義行文,如天子詔,黃祖不敢不從。即便只是虛以應付,亦足嚇阻孫策矣——何妨行之?”
曹操撫掌而笑:“如此,西路無憂矣。”當下注目是勛。是勛心說你什么意思,讓我去見黃祖?好吧我就是一常年出差的苦逼業務員的命,反正跟這兒也派不上什么用場,那就干脆為你再跑這一趟吧……距離戰場遠點兒,咱心里也踏實點兒。正打算自告奮勇地請令呢,就聽曹操問:“宏輔以為操攜卿至此,所為何來?”
是勛抬手指指自己的嘴巴:“勛所長者,唯此唇舌爾。主公之意,是欲勛出使黃祖耶?”曹操搖頭:“宏輔腹有良謀,所長何止唇舌,正不必過謙。然操此番雖欲用卿之唇舌,所使卻非江夏也。”
是勛聞言,心底不禁一顫:“主公是欲某出使江東,以說孫策乎?”
是勛可以去見黃祖,但是真不想去見孫策——他倒是也挺想見見那些江東才俊的,什么張昭啊、周瑜啊、程普啊、黃蓋啊,但是孫策……能免則免吧。“小霸王”這家伙性子太烈,下手又狠,光在占奪江東的過程中,就不知道殺了多少世家大族和地方名士啦,自己要去見他,危險系數未免太高。那些江東才俊嘛,最好等孫權當政以后再去見——孫仲謀年輕時候還是挺溫和謙遜的,要等老了老了,又連續擊退曹、劉兩家的討伐大軍以后,才逐漸變得驕橫暴虐起來。
于是他趕緊試探著問曹操:“此際出使江東,恐非其時?”
曹操伸手拍了拍是勛的肩膀:“自非此際。孫、袁有主從之誼,又兼唇齒之利,若欲相救,說并無益。且待討滅袁術之后,吾或將用兵于北也,則須宏輔奉使江東,以羈縻孫策。”
好加在,是勛暗中松了一口氣——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起碼最近這段時間里,自己還算安穩,不必要去頂撞“小霸王”的馬槊……哦,上回碰面,他是使戟的……
是勛本想著以文出仕,盡量遠離戰場,以保小命的,但在這亂世當中,想要百分之百達成這一愿望,那就絕對地不現實。
舉例來說,著名的文學之士、“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原本的歷史上,他在劉表手底下就確實遠離了戰場——那是因為劉表很少發起主動進攻,而且并不重用王粲。后來王粲歸曹,就也跟著大軍遠征過幾回,要不然也寫不出“從軍有苦樂,但聞所從誰”的那一系列《從軍詩》來。
是勛本人呢,自從投曹以來,運糧途中撞見孫策,以及后來協助太史慈偷襲呂布、奉使雒陽對戰匈奴兵,等等,雖然不算是真正的受命從征,但距離戰場也都在咫尺之間。等到這回南征袁術,他是想逃都逃不過去——曹操親自點名了,他怎么辦?聲稱自己是朝官,不當從征?還是借口少府事務繁忙,主官孔融又見天兒偷懶,所以抽不出空來?他敢跟曹操面前這么推諉嗎?
本來在是勛想來,自己無拳無勇,身為謀士嘛,所謂從征不過就是跟著主帥跑跑路,偶爾參加一下軍事會議,有計則獻,無計則縮,應該挺悠閑的。可他就料想不到,軍中的事務竟然如此繁雜,謀士們各個兒都攤了一大堆事兒,就壓根兒閑不下來。
即以此番從征的主要謀士班子而論:荀公達為正、程仲德為副,統籌全局,見天兒跟曹操開小會,還經常要親自領了兵跑第一線去觀察地形和敵我態勢,半個月下來,他倆原本筆挺的脊梁都有點兒佝僂,還時不時躲在無人處自己按摩雙腿;毛孝先負責糧秣供給,成天耳朵上架著支毛筆走東營躥西寨,到處核查、點檢,然后回到自家帳篷里就抓把算籌擺來擺去的,兵將們扎好營就熄燈睡了,他的帳篷卻往往要一直亮到天明——是勛是真想把阿拉伯數字和后世的加減乘除各類算式,以及簡單代數教給他……
還有郭嘉郭奉孝,負責情報歸納和分析,往來傳報都先遞交給他,他再擇其要點寫成簡冊上報曹操,眼圈兒永遠都是黑的——是勛算是明白為啥他的策略往往都能直指人心啦,相關人心的情報全都如絲如縷,他天天跟那兒織布似地分經析緯,才能形成洞察一切的大智慧。
果然這謀士也不是好當的,怪不得諸葛亮后來要吐血——他把主將和謀士的職務全都一肩挑了,不累死才奇怪呢。
至于是勛,主管文書工作,也絕不輕松。他此前就不知道軍中的文書竟然如此之多,舉凡曹操有任何指令,都由書記錄下,然后交給是勛擬成命令,既必須完整地表達曹操的用意,又必須條理清晰、文辭精簡,方便向下傳達——他就好幾回忍不住打算直接寫白話……不過這年月就連口語都和后世的白話有很大區別,寫成白話反倒肯定沒人能懂。
再加上,這一路上曹操所發布的指令,所涵蓋范圍也并不僅僅在軍中,所經處向各郡縣催討糧秣、安排食宿、布告安民,以及向朝廷奏報進展情況,大多數也都得仰仗是勛的筆頭兒。是勛這份兒苦惱啊,心說你怎么就不肯帶上王粲呢?就因為他新婚燕爾?那我還幼兒即將臨盆呢,曹操你怎么就心疼一個外人,不肯心疼我這親戚?
總而言之,自己推薦給曹操的人才還是太少啊,司空府里的人手還是不夠啊……最可惡還是荀彧,我知道你夾袋里還一大堆人呢,怎么就不趕緊地往外掏呢?真倒霉,自己從高密帶回來那么多鄭門弟子,就因為參加革命隊伍時間太短,所以曹操并不信任,但凡能夠帶上這么一兩個什么郗慮啊、任嘏啊,我又豈會跟這兒累得要吐血?
當然相比起來,眾謀士當中是勛年齡最小、身體最好,所分擔的工作倒是最輕的,所以他也并不敢,也沒臉真的抱怨啥……況且,要他跟荀攸、程昱、郭嘉他們交換?那此戰非大敗虧輸不可;跟毛玠換吧,他前一世數學就苦手……
他只是琢磨著,與其如此,自己還不如出差哪……我真想跑路去見趟黃祖啊,可惜你這回卻不肯放了,又派那個沒蛋用的王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