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肅說自己“三不如”是宏輔,這三點理由,第一點是勛不能同意。魯子敬說他“明于大勢”,那只是因為他從兩千年后穿越而來,知曉原本歷史的發展方向而已,如今袁、曹對戰的情勢已然大不相同,這大勢就徹底地把握不住啦。至于“擅以智導而不以力勝”,是勛心說論智謀我肯定不及你啊,我只是耍了點兒小心眼,把大家伙兒都暫且唬住了而已。
但是第二條理由,說是勛因為是曹家姻親,又是曹操的心腹,所以做事沒有顧忌,在外不虞掣肘,可握專斷之權;第三條理由說是勛跟匈奴人打過交道,又能言善辯,更容易籠絡住他們。這兩點,就連是勛本人都挑不出錯來,并且似乎隱隱覺得——唉,我也別太妄自菲薄了,我也是具備他人所不及的長處的啊。
所以聽了這話,他就不禁一猶豫,沒能第一時間把魯肅給駁了,甚至還在心里想:子敬你是不是開會前就想過讓我去鎮守河東啊,這理由一條一條的就說得挺溜,口舌比往日便給多了嘛。曹操在旁邊聽魯肅所言有理,而且是勛沒有再推,不禁頷首:“子敬所言是也——宏輔可當此任。”
既然曹操發話了,是勛也不便再推,只得躬身應喏,心里卻想,我下來還得找子敬開個碰頭會,先把前赴河東可能遇到的問題都研究透徹了才行。想當日前往華陰去探查賈詡,后來持節鎮撫關中,魯肅就給出過不少的主意。要不然不會那么順利——而且。我要不要請求曹操。再派魯肅當我的副手?
轉念一想,卻又放棄了。他是挺想一直把魯肅留在身邊兒的,經過長時間的接觸,他發現魯子敬這人懷揣大智慧,卻欠缺小聰明,換言之,他就是個明于天下大勢的老實人,日常相處。跟戲劇舞臺上的書生老好人并沒啥區別。他跟魯肅耍心眼兒,那是一耍一個準啊,因為魯肅不會在小事兒上花什么腦筋,但是,跟這種老實人在一起,還用得著耍心眼兒嗎?自可以誠相待,他也必將以誠還報,相處起來非常踏實。
但是魯肅要是一直做自己的副手,那就很難出頭啦。想想原本歷史上可憐的張郃張儁乂,雖為“五子良將”之一。但從來都沒能真正地獨當一面,先是在漢中給夏侯淵做副手。然后在南郡給司馬懿做副手,受調上隴,給曹真做副手,曹真掛了以后又繼續給司馬懿做副手……萬年老二,別提多憋屈啦。魯子敬是老實人,咱可不能光欺負老實人了。
仔細想想,魯肅等于是自己發現的、顯拔的,其實這年月天下人才多得很,就看你識與不識,能不能去發掘出來。天下大勢雖已紛亂,再難把握脈絡,但自己那一肚子的人名兒,就連荀文若的夾袋也比不上啊。再說了,荀彧所薦,多為高門世家,偶爾有幾個出身低的,也皆潁川、汝南鄉間人物,自己這滿肚子,可是全天下什么出身的人才都有啊!干嘛光盯著一個魯肅?現成的不就有個強人在嗎?
當下朝曹操微微一揖:“勛無所部。”我沒兵沒將的,可啥都干不成。
曹操意料之中地微微一笑,心說是宏輔又要提條件啦。不過沒關系,他每次出馬都要提條件,但那些條件都不過分,只要能夠圓滿達成使命,我難道怕你提條件嗎?再者說了,我也肯定不能讓你孤身一人去都督河東啊,這回又不是去做使者,而是要安撫地方,順道去打仗的,就跟當日你鎮撫關中一般——可有一點,這是長期任務,你敢再提妙才,我肯定就不放了……
他倒是也想聽聽,是勛會提些什么條件出來,自己是不是能夠從他所提的條件當中,大致摸清他鎮守河東的方略呢?
是勛在會議上提出來,自己倘若前往鎮守河東,惜乎“無所部”,手里沒人,曹操當即拍板,說我撥給你兩千精銳,并且由得你自己去挑——曹家的兵力需要防備多條戰線,真是拿不出太多來給是勛了,數量既然上不去,就只好在質量上任其所請啦。
連曹操自己都覺得,光給這兩千人真是不夠。雖說宏輔大才,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自己寄希望于他真能夠逞其口舌之利,說動匈奴相助,但他手底下要是并無強將銳兵,外族是向來“畏威而不懷德”的,能夠讓呼廚泉保持中立就很了不起了,還怎么可能驅使匈奴兵去騷擾袁家后方呢?匈奴人都是傻的呀,為你幾句空口白話就肯賣命?
所以他一直等著,心說是宏輔回去仔細研究以后,肯定還會有所請求。果不其然,是勛散了會就先去找郭嘉要相關河東郡的情報,然后又去找魯肅、荀攸等人商量,甚至還跑到執金吾府上去跟賈詡打問。隔了好幾天,他終于單獨過來向曹操提條件了:“勛請三事。”
“宏輔但講無妨。”
是勛說第一件事,我請求截留河東本年的租賦,用來修繕城防、招募士卒、整備兵戈。曹操聽了連連點頭,此乃題中應有之意也——“吾自當上奏天子,宏輔亦須先與令師招呼一聲……”
是勛的“令師”,就是指負責朝廷財計的大司農鄭玄。所謂縣官不如現管,要是鄭玄肯答應開這口子,整套決議、下詔的流程就要順暢、方便得多。
是勛說第二件事:“欲求數人相佐。”曹操說:“卿之門客,或他白身,自可薦為僚佐,朝廷無有不從。若本有職……尚須何人?”還是那話,你想從我這兒掏什么夏侯妙才、毛孝先、徐公明、董公仁啥的,我鐵定不會給啊!
是勛微微一笑,并起手指,說出幾個人名來,曹操一聽,皆為下僚,非我麾下一、二流的謀臣、武將,當即拍板,給了。
是勛提的第三個要求,是要在許昌再多呆幾天,一方面把手頭的事交接完畢,另方面么——“王邑守牧河東多年,恐其不肯納我。故待秋熟之際前往河東,最宜也……”
是勛想要交接完畢的手頭的活兒,不外乎造紙和刻經——前一件半私半公,后一件純是公事。
造紙方面,通過跑了幾趟太學去授課,送了幾本紙書給諸葛瑾、司馬孚等人,靠著鄭門弟子和太學生們幫忙大肆吹噓,很快的,官方收購、私人求買,產品就供不應求了。不過本小利微,要靠正常積累達成擴大再生產的目的,估計且得三五年……是勛琢磨著,是請曹德加大投入呢,還是自己再拉幾位朋友來入伙兒呢?
琢磨來琢磨去,暫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只好等打完了袁紹再說。不過許昌的造紙作坊也就這樣了,倒是河東,還可以想想辦法……
石經方面,八月中旬,就在是勛動身前不久,第二批也即《尚書》基本鐫刻完成。第一批刻碑立石的《易經》除本經外,還包括傳言出自孔門弟子之手的《易傳》,共分十卷,故名“十翼”,總將近二萬五千,刻了整整七塊石碑。《尚書》就沒那么多字啦,還不足二萬之數。
原本的今文《尚書》總共二十九篇,更少,而古文《尚書》則為四十五篇,比今文多出的那十六篇,是勛前一世基本上就沒見過,因為漢末即亡佚矣,后來晉人東拼西湊,搞了一票西貝貨出來,流毒千年。直到清華簡的發現,才終于破解這個千古以來學者們爭吵不休的謎題(傳世古文尚書是真是假),可是勛還沒來得及去找來瞧,就“bi”的一聲,穿越了……
所以他最不敢跟士人們談論《尚書》啦,因為古文比今文多出來的那十六篇,對于他來說完全是新書,還沒讀熟哪,更別說考據、議論了。等到《尚書》校訂完畢,是勛真是花了大功夫去研讀、定稿,其間也往鄭玄門上跑了好幾趟,鄭康成倒是知無不言,大有欲使是宏輔傳其衣缽的意味。
總之,古文《尚書》統共刻了四塊半石碑,最后一碑還空著將近二分之一。司馬懿過來請他拿主意,說空那么一大片不好看相,要不要再加點兒什么注啊傳的上去?是勛早有定計,當即胸有成竹地掏出一張紙來遞給他:“為韋仲將手錄也,刻此即可。”
司馬懿接過來一瞧:“惟建安三年,歲在丁丑,司空曹操上奏……”竟然把刻經的主要過程——曹操上奏,劉協允準,尚書擬詔,是勛主持,等等——連帶參與人員的名字一個不漏,全都寫在這篇文章里啦。
刻碑記事,還開列有功人員名單,這在后世是慣例,東漢時代卻還并不流行,尤其這種國家工程,沒有皇帝發話,誰敢那么干?但是是勛說啦:“有此石經在,仲達與余等,皆可不朽也——天子已允,卿可照做。”他這話一半兒是真,一半兒是假,這段時間劉協老躲著他,他也懶得再去找那中二少年,光跟曹操提了一句,既然曹操沒有異議,自可放膽施為。
司馬懿聞言是喜出望外啊,如獲至寶,當即雙手捧著就出去了。
是勛暗中竊喜,心說我費了那么大功夫,怎么能夠不署名呢?不署名誰知道我乃當世大儒,主持了這功在千秋的宏偉工程啊?先上石碑,然后標名青史,流芳萬古,才不枉了某穿越來此一遭!
(功德冠群賢之卷八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