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左谷蠡王潘六奚,為右賢王去卑之弟、單于呼廚泉的叔父,此前曾在雒陽郊外為是勛所擒,還在偃師城內關押過一段時間。所以他內心痛恨是勛,找個機會就帶兵來想擒拿是勛,真是一點兒都不奇怪。
是勛聽到這條消息的時候,眼前不禁浮現出了當日在平陽城外,所見到的那兩道充滿怨毒的目光……
急忙詢問具體細節,據那名匈奴兵稟報,前日午后,去卑率軍殺至中陽城下,城內前來接洽,愿意獻上五萬石糧食,懇請匈奴兵不要進城劫掠。去卑請秦誼去跟他們討價還價,最終商定為交納五萬五千石糧食。于是大軍暫不進城,便于城下駐扎,等待翌晨交割物資。
便在當日晚間,左谷蠡王潘六奚突然率隊離去。去卑聞聽消息,趕緊遣人追趕、詢問,潘六奚光是撂下一句狠話,說匈奴人不能做了是勛的走狗,這是他一個人要去報仇,不關全族之事,完了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去卑聞報大驚,急忙遣人跑來永安報信。
是勛掐指一算,這要是潘六奚快速行軍,過不了多久就會抵達永安城下了呀——“左谷蠡王所部,有多少兵馬?”對方回稟道:“約四百騎。”
還好,數量不算多,是勛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急忙召來司馬懿和賈衢商議。賈衢建議說:“可急召城外兵馬來援……”司馬懿緊鎖雙眉:“前與單于有約,大軍不可入城……”賈衢把兩手一攤:“危急之際,哪里管得了這許多?或者。主公出城去與彼等會合?”
是勛估計不管是把城外那八百兵(原為一千。張既領走了兩百)給召進城來。還是自己出城去會合,加在一起近千人,就完全不怕潘六奚那幾百騎兵。賈衢或許還有些擔驚害怕,是勛可是跟潘六奚打過仗的,完全無懼于那些疲沓散漫的胡騎。潘六奚掉過頭來怕自己才是真的……
那么,倘若潘六奚見到本方近千人,嚴陣以待,他肯定就只有逃走一途了。這倒確實是萬全之策。只是……是勛不禁便想起自己俘虜潘六奚,以此來要挾於扶羅的往事來了,要是能夠故伎重施,則自己既在道義上占了上風,手頭還捏著一個單于叔父,呼廚泉還敢不跟著自己的指揮棒行動嗎?到時候可以勒令他把剩下那三千胡騎全都拉到并州去,而自己趁機恢復四縣,豈非大功一件?
其實是勛倒沒想在河東立下什么大功,因為大功勞往往與大風險相伴而生,只是——潘六奚。汝受擒一次,還未接受教訓嗎?竟敢還來惹我。若不能盡屠汝的左谷蠡部,此恨終究難平!
當下就在司馬懿和賈衢驚愕的目光之中,狠狠一拍書案:“左谷蠡部四百騎,無可懼也!吾便守此衙署,傳令城外兵馬繞至城北,以斷其歸路!”
賈衢想要再勸,然而見到是勛滿臉的憤恨之色,甚至還帶著三分蹂躪弱者的快意,也就趕緊把沖到嘴邊兒的話給咽了——終究他跟隨是勛時間還并不長,不敢如同張既一般直言勸諫。至于司馬懿,他立刻就想明白了若能全殲左谷蠡部,甚至俘虜潘六奚,在政治上將會贏得多少好處,與匈奴的交涉中將會手握多重的籌碼,略一猶豫,便即拱手:“如此,懿這便去傳告荊洚曉,嚴防衙署!”
潘六奚是當日正午時分殺到的永安城下——比是勛預估的晚了好幾個小時——隨即便逾越東塌西倒的城墻,沖入城內,將縣署團團包圍起來。
在是勛原本的設想中,他這時候便打開署門,指揮自家部曲沖殺出去——終究敵方不過四百騎而已,于狹窄處對戰,己軍之勇,大可彌補兵力之不足——潘六奚見無勝算,必然后撤,然后繞至城北、斷其后路的青州兵便可發起夾擊,必獲全勝。
最好能夠活擒潘六奚,實在不行,砍了也罷,只是一定要找到腦袋,他好拿去勒索呼廚泉。
然而事態的發展,卻大大出乎其意料之外。首先,派出去哨探的部曲回來稟報:“敵軍已至,已與城外兵馬接上了陣……”是勛心說他們著什么急啊,就不知道先把敵人放過去,再兜抄后路嗎?可是瞧著那名部曲臉上大有驚惶之色,不禁問道:“勝負如何?”
“敵、敵軍勢大,恐難抵敵……”
勢大?啥意思?四百騎大個屁啊?!是勛心頭驟然涌起一絲不好的聯想,急忙追問道:“有多少人?”
此前匈奴兵來報,左谷蠡部不過四百騎而已,這事兒并未向下通傳,所以這名哨探的部曲并不清楚,否則,他恐怕會第一時間就先稟報敵軍的人數——“不下二千,都為精騎……”
是勛就覺得腦袋“嗡”的一下——被騙了!原本以為的四百騎,竟然瞬間膨脹了五倍!我這是被潘六奚騙了呢?還是干脆被去卑給騙了?!
就聽身旁的司馬懿追問道:“何人旗號?”
“旗上所書:雁門太守郭!”
雁門太守郭缊,并非袁氏舊將,乃高幹占據并州以后,自郡府中小吏顯拔而起——雖說是勛對于并州的情報搜集得很不完善,這點兒消息還是能夠打聽得到的。
這回郭缊率領千余精騎,奉高幹之命,會合匈奴左谷蠡王潘六奚,奇襲永安縣,就是想一舉擒獲是勛,基本解決來自河東方面的威脅,如此則高幹的并州軍便可全數用來突擊河內,對戰曹仁。為了達成奇襲的目的,高幹不惜放棄了西河、太原郡內的多座縣城,盡量把河東的胡漢兵馬往遠處引。
但是郭缊也知道,夏侯蘭所部就屯扎在綿上聚,匈奴單于呼廚泉所部在平陽城。倘若全速趕來救援永安的話。不用一天半即可抵達。所以他必須趕在這一天半的時間內。徹底擊潰是勛的本營。
原本估計是勛會與城外的兵馬會合,雖說曹軍步多于騎,本方在兵力占優的情況下,勝算極大,若想全殲卻有難度。可是料想不到的是,是勛竟然如此托大,分兵行事,于是他首先率領一半兵馬突擊城外的曹軍。另一半騎兵則火速進城,將縣署團團圍住。
是勛促起不意,就差了一步,沒能逃出縣署,只好全力防御。
其實自從聽說來的不光是匈奴左谷蠡部,竟然還包括雁門的騎兵,是勛這心就徹底亂啦,當時就想跑路,卻被司馬懿一把給揪住了——“敵軍既皆為騎,吾等倉促而行。難免不為其所追及,必死耳!”
是勛拉著司馬懿的手。幾乎脫口而出:“仲達救我!”可是瞬間想明白了,這時候司馬懿跟自己是一條繩上串的螞蚱,要是有救命的良方,他肯不說嗎?可是自己手里人馬就這么一點兒,司馬懿也不會撒豆成兵,他又能有啥招了?就這么一猶豫,話沒說出來,架子倒是也沒倒。
司馬懿這會兒多少也有點兒亂了方寸,終究這年月他還是個剛上陣的小年輕,不是久經沙場的老狐貍。然而仲達終究是仲達,瞬間便拿出了唯一一條不是辦法的辦法:“速遣馬快者往平陽與綿上聚求救,吾等只能死守衙署,以待來援!”
是勛沒有辦法,只好派了兩名勇壯的部曲,快馬出去求援。這邊兒二騎才剛出去,“呼啦”一聲,近千騎兵就把縣署給包圍了個水泄不通。不過對方貌似暫時還沒有強攻的打算,司馬懿趕緊建議是勛:“可呼郭太守答話,以拖延時間。”
是勛在兩張大盾的遮擋下,戰戰兢兢就登梯上了墻頭了,朝外一望,烏殃殃全都是頂盔貫甲的騎兵,腦袋一暈,差點兒沒一跟斗栽下來。他強自鎮定精神,心里反復對自己說:“若是就此死了,馬倒不散架;若能僥幸不死,更不可露出絲毫怯懦之態來——怕什么怕?有堂堂晉宣帝陪著自己死哪!”
于是清清嗓子,大聲喊道:“郭太守何在?!”
只見堵在門前的人群一陣騷動,隨即一騎排眾而出,馬上騎士高昂著頭,滿臉得意,用一口半生不熟的漢話喊道:“是勛,不想汝也有今日!速速開門歸降,吾也不殺汝,只用汝去曹家換些糧食、兵馬來,哈哈哈哈哈~~”
“潘六奚!”是勛一見此人,不禁胸中怒火熊熊而燃,“汝乃某手下敗將、牢中俘囚,有何面目敢來答話!某呼郭太守,難道汝既叛匈奴,又思背棄祖宗,歸為漢家假子,改姓了郭么?!”
潘六奚聞言勃然大怒,把手一揮:“放箭!”
是勛嚇得趕緊縮頭,只聽耳旁“咄咄咄”幾聲,遮擋自己的盾牌上就連插上了好幾支羽箭。他急匆匆地下了扶梯,扯著司馬懿就問:“與那韃子幾無話可說,奈何?”
司馬懿微微苦笑,心說誰叫你罵得那么狠,直接罵潘六奚想做郭缊的干兒子,別說曾有舊仇,換了誰也不能忍啊——此刻又豈是妄逞口舌之利的時候?但他嘴上還必須安慰是勛:“吾料郭缊不在軍中——必于城外對戰我軍也,且待郭缊前來,再與他對話吧。”
是勛一皺眉頭:“我見署外敵軍無急攻之意,莫非正因郭缊未至么?”
司馬懿點頭:“漢騎多而胡騎寡,吾意郭缊欲生擒主公,恐潘六奚要報私仇,故而嚴令其暫圍而已……”
聽到“潘六奚”的名字,是勛不禁牙關緊咬,惱恨得腮棒子上連起三道棱兒。他問司馬懿:“若待郭缊前來,恐怕不及對答,便會強攻。奈何?”
“這……”司馬懿一時間也拿不出啥主意來了。
正說話間,墻外又有一輪羽箭射入,其中一支箭無巧不巧,正好落到是勛腳邊,穿透衣裳下擺,插進了土中。是勛嚇得一個踉蹌,就聽“撕啦”一聲,原本簇新的袍服竟被撕裂。也不知道怎么的,他懼意大減,怒氣卻直沖頂門,當即暴喝道:“我獨無箭乎?列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