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最初起家,就是跟著公孫瓚,而且公孫瓚還跟他有同窗之誼——兩人都在盧植門下上過學——所以雖然心里明鏡兒似的,公孫瓚不是啥好鳥,嘴里還必須得捧上兩句:“公孫將軍才兼文武,威震華夷,亦當世之雄才也。”
是勛心說你光說公孫瓚的能力了,對他的道德品質不置一詞,足見你老兄的良心還沒被徹底抹殺——“公孫將軍在幽州,以下犯上,挾殺劉伯安(劉虞),故乃前求朝廷之赦。是有才力,惜矜其威詐,記過忘善,太平時可為名將,亂世中難以復安者也。”不等劉備反駁,又問:“吾亦未嘗得見袁青州也,玄德以為袁青州何如人也?”
劉備心說公孫瓚都被你貶得一錢不值了,更何況袁譚——袁譚那貨我自己也不怎么瞧得上,我當初還真不是傍他,是想通過他傍他老子來的。想了一想,苦笑道:“備不愿諱人之惡。”我不打算幫別人涂脂抹粉,故而——對袁譚不予置評。
是勛笑道:“吾雖未見袁青州,其在青州所行,亦略有所聞。華彥、孔順皆奸佞小人也,信之以為腹心,王叔治(王修)等備官而已。使婦弟領兵在內,至令草竊,巿井而外,虜掠田野。別使兩將募兵下縣,有賂者見免,無者見取,貧弱者多,乃至于躥伏丘野之中,放兵捕索,如獵鳥獸。邑有萬戶者,著籍不盈數百,收賦納稅,三分不入一。招命賢士,不就;不趨赴軍期,安居族黨。亦不能罪也……”
他這基本上是在背書,語出《三國志袁紹傳》注引《九州春秋》,說袁譚信用小人,疏遠賢士,搜逼百姓。民政搞得一塌糊涂。然而是勛的用意,并不是在罵袁譚——
“河北多才杰之士,而袁本初乃使其子專牧青州,雖政令荒誕而不知替,由此而見,本初亦妄人也。天子在長安而不知救。天子東遷而不知迎,乃復陳兵黎陽,欲截奪之。本初所營者,袁氏也,非劉氏也!”說完這幾句話,突然又一轉折:“然玄德以為劉景升又何如人也?”
劉備心說你跟我這兒品評天下英雄來了?一個一個說下去。最終要說到你主子曹操是吧?說普天下的諸侯皆不如曹操……難道你這回想到幫曹操來招攬我了?好吧,我且聽聽你能給開出啥條件來。當下想了一想,回復是勛:“侍中以為公孫將軍不足以安天下者,袁本初亦非真心向劉,皆合其理。然劉牧為漢室宗親,名列‘八俊’,荊州廣大。傳檄而定,以備赴襄陽所見,民皆安樂,士有所養,非袁青州可比也。論及民事,亦在公孫將軍之上。”
是勛點點頭:“未知玄德前往襄陽,得見趙邠卿公否?昔趙公奉天子詔而來,欲請劉景升興師勤王,奈何才入州境,便聞劉景升郊祭天地。后又親見其僭用九旒王旂,以是惱恨。由此而見,劉景升固欲復漢也,然所復者,恐乃魯恭王之后也……”
劉表是西漢景帝第四子魯恭王劉友的后裔。是勛的意思,劉表倒是不會叛漢,但他恐怕是自己想當皇帝吧!
劉備滿臉的愕然:“吾未嘗得聞此事!”
是勛也瞧不出來他這話是真是假,是不是在假撇清,只好說:“吾久不得受教于趙公,奈何身奉朝命,不得前往探視……”趙岐自打當年跑荊州來搬了三千工程兵以后,就一直纏綿病榻,因而再沒能離開襄陽,沒能跑許都去侍奉獻帝,是勛倒是挺想念他的——“明日寫下一信,請玄德轉呈,并可相問趙公前日之事。”
劉備言喏,心說行,劉表你也罵過了,下面輪到誰了?啥時候說到曹操哪?誰想是勛根本就不提曹操,反而說:“故彼三人,論其才、其志、其奉漢之心,皆不如玄德也,玄德無奈而下之。乃知天下大勢,非人力所能強挽,才雄之士,不得時則無以奮發。勛為玄德憾之,正所謂‘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
劉備心說你這句話倒挺新鮮,不知道是哪位先賢所言——其實那是南宋劉克莊的詞,他當然不可能聽說過——想想自己半生遭際,不禁一股悲愴之意油然泛上心頭。只好再喝口水,以掩蓋不自禁流露出來的細微表情。
是勛接著勸他:“李將軍當孝文皇帝時,不過一邊郡太守耳,強欲從征,反身死而名滅。玄德若當太平之世,亦可為賢守牧也,亂世而乃奮發,惜乎其遲。既如此,盍保安地方,以待朝廷之召,奈何屈居劉表之下,為其攻張將軍耶?張將軍為朝廷忠臣,亦無大罪,攻張將軍,與叛朝廷何異?!”
劉備心說你拐這么個大彎兒,原來還是在為張繡說項——劉表可是承諾了,打下南陽全郡,就讓我當郡守,我有一郡之地,便有機會重新振作,這機會可絕對不想失去啊!正琢磨怎么回是勛呢,就聽是勛又一語道破——
“劉景升表玄德為南陽太守,料應許諾,玄德若破張將軍時,即可實統全郡。然劉景升控扼七郡,帶甲十萬,良將銳卒,非張將軍所可拮抗者也,乃不自發,而委之玄德者,為知朝廷必有以救張將軍也。玄德何辜,乃為彼火中取栗耶?”
劉備聽不懂啥叫“火中取栗”,不過想也知道,不是啥好詞兒。只聽他回復道:“荊州水軍甲于天下,惜乎步戰爾爾,難當涼州之卒,是故劉景升使備往攻也……”劉表不是故意坑我,只是俺們北方人比較懂得平原作戰啦。
是勛笑道:“昔秦之強也,楚徒恃眾以拒之,猶一戰失黔,二戰失郢,楚王棄宗廟而泛于江上。然項籍之興,乃以頹敗之楚卒破虎狼之秦師于鉅鹿、棘原,坑其二十萬眾。乃知兵之勇懦,在將之統馭,兵之整散,在將之約束,景升既以為南兵不足取宛城,何不悉付之于玄德?僅以文聘將之以為偏師。其文聘果相助玄德耶?或監視玄德耶?”
劉備心說你想讓劉表把兵都給我?那不扯淡嘛!不過說的也有一定道理,劉表這回就是把我當槍使來著,我心知肚明,可是沒有辦法……
就聽是勛繼續說:“吾行前已聞,朝廷將使豫州軍來援宛城,則玄德以寡擊眾,可保必勝乎?若有蹉跌,景升可愿再益卿兵?或即新野亦難以存身也。吾為玄德憂之,因乃故交,故來相救。”
劉備心說啥,曹操還有余力派兵來救援張繡?本來我加上文聘,跟張繡的實力就是半斤八兩,真打起來并無太大勝算,這要是再加上曹軍……“吾亦不愿與張將軍為敵,劉牧所命,不得不從耳。未知侍中何以教備?”你就別兜圈子啦,你不想讓我打張繡,這心思我清楚,可是我的處境你也應當考慮到,在這種前提下,你名滿天下的是宏輔究竟有啥好主意了?趕緊說出來聽聽吧。
是勛微笑道:“玄德遠來,軍士疲憊;新野縣小,糧秣不充;宛城堞高,攻取不易。盍致意劉景升,使更益甲具、糧秣,使命往來,即真交付卿時,朝廷援軍亦到,乃可更求益兵……”
劉備聽了點頭,對方這話,有點兒請我養寇自重的意思了……這活兒我倒是樂意干,只可惜并非長久之計——“設劉牧增益兵馬、糧秣,乃更求進軍,奈何?”
“待至明歲,吾自有計,使景升不促玄德也。”就請你安居幾個月的時間,等過了年,劉表就不會再催你啦,我自然有辦法牽制他!
第二天起身,雙方繼續談判,壓根兒就出不了什么成果。但既然是勛已經跟劉備商量定了,又跟張繡通了聲氣,所以談判雖然破裂,大家伙兒倒也沒當場拍桌子翻臉,而是好聚好散,各自回家。臨行前,是勛拉著鄧羲的手,低聲問他:“劉景升非命世之才,乃不用卿之良言。卿何不仕于朝廷,以顯揚身家乎?”鄧羲苦笑著搖頭:“吾受劉牧厚恩,雖不能為其所用,又焉敢背之?侍中好意,只能心領了。”
是勛也就這么隨口一勸,沒打算真把鄧羲給領走——他現在手下一大票少年英才呢,還在乎這么一過氣的老東西嗎?
返回宛城以后,是勛終于得以擁抱甘氏,一解年余的渴懷,然后就安心等著老丈人曹豹率軍到來。在他原本的計劃當中,先要見曹豹一面,然后才能南下長沙,去游說張羨——曹豹不來,張繡難以安心,也不肯放他走啊。即便最保守的估計,曹豹在十二月初也應該到了,可是左等不見,右等不見,是勛心說不會吧,自家這老丈人動作也未免太烏龜了吧……
時光如同流水,再一眨眼就要過年啦,自己原本跟劉備商定拖到年后而已,只要到時候自己說動張羨舉起反旗,劉表還有心情考慮張繡嗎?肯定勒令劉備原地止步,文聘也要調回,以免兩線開戰。可是眼見期限將至,自己竟然連長沙之路的第一步都還沒邁出去呢!
一邊急得團團亂轉,一邊派人前往豫州打探消息,催促曹豹盡快東援宛城。很快,便有消息傳遞回來,原來曹豹的兵馬早就整頓完畢了,但是并未東進,反而倉促南下——
“十二月既朔,截擊袁術于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