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月,因為交通水平的低下,絕大多數士人終其一身也不過在鄉間打轉而已,能夠時常打交道的,不是同族,便是同鄉,故此家族、地域的保守概念非常嚴重——其實就算兩千年后,網絡上不還經常出現地域貼嗎?
地方家族、士人,想要牢固地掌握地方上的實權,甚至想要出仕朝廷,將權力范圍進一步擴大,就必然要拉幫結派,互為奧援——這正是宦官們在皇帝面前所指控的“朋黨”。章節“朋黨”并非純粹的污蔑,閹宦打擊政敵的的這一手段,空穴來風,并非無因。士人互結黨援,主要依靠的就包括了師承、仕途和鄉梓三道。
是勛瞬間就想明白了王修話語中的真意。王叔治跟他是家一樣,都是北海營陵的大族——當然啦,一縣之大族,放之全郡、全州,甚至全國,那就屁都不算什么了,與什么弘農楊、汝南袁、河內司馬等等,完全無法相提并論,就連譙縣的曹氏、夏侯氏都比不了。王修又是新降曹家的,雖然得授一州刺史,終究根基淺薄,倘若朝中無人為援,這宦途必然坎坷。
那么以誰為援才好呢?明擺著的,同鄉出身,曾官至中二千石,又是掌權的曹司空的姻親,那便只有是勛是宏輔了。故此王修把兩個兒子都推給是勛當門客,希望是勛顧念同鄉之誼,從此帶攜他王家一二。
并且王修也提醒是勛,你雖然在本鄉居住的時間并不長,可千萬不要忘了老家人啊。青州之士。皆可為你的黨羽。你也需要培植這些黨羽。好讓自己在朝中站得更穩。
是勛想想也是,如荀氏叔侄所舉薦的,就多是兗、豫兩州的名士,換言之,這兩個州是荀氏的基本盤,別人動搖不了。自己若要與荀氏相爭,也必須牢牢抓穩某些地區的士人之心,有形或無形地把他們綁上自家的戰車。呀。自己從前怎么就沒有想到過這一點?自己所拔擢和舉薦的人才,天南海北哪兒都有,基本上就是照著《三國志》按圖索驥了,這地域一分散,就很難抱得起團來啊!
似吳質、秦誼等單家子還則罷了,他們本身就未必見容于家鄉的豪門大族,想往上爬只好牢牢地依附著并非同鄉的主君——也就是自己。象司馬懿本就是河內大族,完全可以扯旗自立,董蒙翌日若真返回族內為長,腰桿也會逐漸硬起來。未必肯緊抱著自己不撒手。自己若想用得最順手,那還得要靠家鄉人士啊。
雖然這事兒挺扯也挺可笑。但這年月的時俗便是如此,與其嘲諷之,不如利用之。
全怪自己是冒充的是氏,此前根本就沒有絲毫地域歸屬,覺得全天下人人齊平,不定哪位就可能是自己的支祖。所以光想著在鄭門弟子中尋求支持了,光想著靠招收門客、舉薦人才來尋求支持了,但相比引薦同鄉來,那真是事倍而功半啊。
嗯,荀家的基本盤是兗、豫二州……如今,可以算是三個州了。
自從分州司隸和青、冀獲得基本成功后,曹操又把自己控制下的其余數州也都加以拆分。兗州拆成兗、泰二州,豫州拆成豫、譙二州,其中譙州是以譙縣為中心,勉強可以算是曹氏和夏侯氏的基本盤,荀氏不易插手,故此只剩下了兗、泰、豫三州。
司州之人,多以弘農楊氏為領袖;冀州之人,多以安平崔氏為領袖。并州、朔州、瀛州、雍州、廬州(割揚州江北的廬江、九江郡而立)盡皆殘破,士人多徙他處,類似于游戲中的空白城池,暫且不論。剩下的青、登、海(原徐州北部)、徐四州,是勛就完全可以爭取一下了。
是氏為北海國營陵縣的顯姓,如今營陵出身的是儀為青州刺史、王修為登州刺史,是勛皆可利用他們招攬當地士人,形成一大勢力。話說老青州前在袁譚治下,新近附曹,士人多未出仕,自己若能拉扯他們一把,很容易就會被目為領袖人物啊。
還有原本的徐州,如今的海、徐兩州,瑯邪諸葛氏自己可以拉至麾下,同郡的王氏,也跟自家有姻親關系——是家老四是紆是文通,便是迎娶的王氏小姐為妻。瑯邪王氏人丁繁盛,要按照原本的歷史,數十年后便會出現“王馬共天下”的王敦、王導,南遷后成為江東四大世家(王謝禇沈)之一。要是自己能夠抓住這王家,就絕不會比河內的司馬家差啊。
還有廣陵陳氏,亦為自家姻親,陳登陳元龍今為廣陵太守,其父陳珪在州內亦有極大的影響力。這也是必定要扯上賊船的。
其實是勛本無引朋援黨、爭權奪利之心,只想好好地輔佐著曹氏,使得天下一統,歸于太平。但一則曹操是個多疑之主,自己勢力過大,固然會使其不喜,自己要是毫無勢力,也容易在別人的讒言中敗下陣來。最近請辭朔州,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嗎?是勛可不想壯志未酬身先死……哪怕身先退隱也不劃算啊。
再說了,荀氏遲早會成為曹操邁向最后輝煌的絆腳石。曹操最終是不是篡位,還是如同原本歷史上那樣,把機會讓給繼承人,是勛也并不在意,但他知道,如果形勢真到了那一步,那么想要破壞曹氏篡漢,就等于同時破壞了整個曹氏集團的團結,很可能造成滾雪球似的可怕的連鎖反應。到那時候,若有荀氏阻路,是勛是必須協助曹操將其鏟除的。雖然并不希望真有那么一天到來,但也必須預作準備。
再往遠一些想,待得天下大定,或者只是中原大定以后,豪門世族必定會在陳群、司馬懿等人的努力下妄圖卷土重來——這是屁股決定腦袋的事兒,即便是勛再如何器重司馬仲達,兩人再如何的和睦,其勢若成,也無法阻止仲達那么做。到時候是勛就領著吳質等一群可能剛成長起來的、散沙一般的庶族跟他們斗?難度系數也未免太大了點兒吧。最好的辦法,就是推動世家斗世家,中心開花,打個兩敗俱傷,他好從中漁利。
所以說,為了自家的安泰,也為了理想的達成,青、登、海、徐這四州的士人之心,甚至世族之心,是勛都必須要牢牢抓住不可。
無數念頭瞬間閃過腦海,最終是勛非常誠懇地朝王修深深一揖:“長者有命,焉敢不從?”
王修手捻胡須,滿意地笑了起來。
在扶鄭玄靈柩還鄉的途中,朝廷允準各人辭奏的詔令也追了上來,崔琰、劉琰頗露喜色,郗慮卻不禁面如死灰,黯然神傷。某日晚間,郗慮特意來找是勛懇談,委婉地表示不愿意離開朝廷三年的意愿,希望是勛能夠把話傳給曹操。是勛敷衍他說:“曹公愛才,必有所慮,兄勿憂也。”
等到把鄭玄落了葬,是勛別出心裁,跟師兄弟們商量,咱們不如給老師作一篇墓志銘,刻于碑上,以便后人垂吊吧。
墓碑之制,據說始于周朝,但一般僅書官職、姓名而已,不書生平,也就是說沒有后世常見的墓志銘。直到漢代,墓志都是刻石以后直接埋在墳里的,不擺在外面給祭祀者看。是勛說老師的學問、功業,都足以垂范千古,應當把墓志立在外面,讓路過的士人皆得慕其風采。
雖說是玩的新花樣,一心哄抬老師身價的鄭門弟子立刻全都舉手表示贊成。任嘏就說啦:“既為是兄之策,還須仰賴大筆。”是勛連連擺手,說我跟隨老師時間太短,老師早年間的行事所知甚少,這篇文章我可寫不來。隨即注目郗慮:“郗兄可愿為之?”
給老師寫碑銘,這是件光彩事兒,郗慮認為是勛這是在向自己示好,同時也希望藉此坐實自家鄭門繼承人的地位,因此忙不迭地就答應下來——二“琰”也不好明著跟他搶。于是郗鴻豫閉門苦思三日,寫成一篇駢四儷六的華彩文章,由門人中書法最好的崔琰書寫,當即招募工匠刻石。是勛還建議,把前來給老師送葬之人的名字全都列在后面,鄭門弟子在前,再傳在次,最后是關系不大的,一個都別落下。
墓志刻成,墓碑立起,眾人皆大歡喜——只有郗慮不喜,因為就寫碑、刻碑這么幾天,二“琰”領著眾門人弟子,也不跟他商量,已經在墳前扎起十來個草棚,準備守喪了。郗鴻豫也不好一甩袖子,說喪事已畢,我這就走了,只好苦著臉跟在他們身后打晃。
好在這個時候,朝廷又有新的詔書到了。宣詔者為侍中賈詡,直接以天子之命,征召許慈、任嘏等人返京,重教太學,而且命令太學生們都必須在入夏之前回去上課。詔書中按照是勛當日所說,態度嚴厲地斥責眾人,說他們置國事于不顧,不但不忠,也有悖于尊師之道,有悖于以師為父的孝道。
是勛等人拜接詔旨,聽著那華彩的駢儷文,是勛心中不禁念叨起來:“忠不異孝,孝不異忠,忠即是孝,孝即是忠,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聽這行文章的風格,大概是出自王仲宣之手吧。
同時,還征是勛為司空府長史,郗慮為太仆,余辭職者皆有所征辟——只有二“琰”跟他們的黨羽未在征辟之列。這回,輪到崔琰和劉琰面如死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