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突然詢問關靖的親族,關士起就不禁一愣啊,心說你是想要通過眷屬來控制我呢,還是想施恩于我的族人,從而進一步籠絡我呢?
既然不明白,也便坦然答道:“靖妻已歿,都中唯一妾也,膝下猶虛。至于太原,前因胡騎肆虐,族人星散,不通音問十余年矣。”
是勛又從門口蹩了回來,重新在關靖當面坐下,繼續詢問道:“吾前出河東,臨太原,與高幹戰,亦遣人暗說太原各顯姓也,未聞有關氏——或先生之亡妻,為世家所出?”
關靖搖頭:“靖出寒門,亡妻亦小戶也,若非如此,安得而仕公孫將軍?”
雖然是勛不大瞧得起關靖在戰略、戰術上的才能,關靖本人卻是頗為自滿的,總以為天下事不難定也,時乖運蹇,乃至喪敗,只好來是勛府中搞點兒小陰謀,未免牛刀殺雞了。所以我這么大本事,倘若出身再好點兒,自能投身顯宦之門,而不必要跟著公孫瓚啊。為啥跟了公孫瓚呢?還不是因為他的出身也不高,所以不象袁紹他們似的,用人先唯家門,然后才看才能。我投公孫乃能被倚為心腹,要是當年投了袁紹,能混上個縣尉就算燒高香啦。
是勛聽關靖直陳自家出身低,心中竊喜,于是問道:“先生門戶,其如曹氏何?”
曹氏、夏侯氏,聽上去挺煊赫,乃漢初曹丞相和夏侯滕公的后裔,但其實這些助高祖滅楚興劉的軍功貴族,漢武帝時代就逐漸沒落啦。尤其東漢建立以后,以儒為尊,所謂的名門世家,莫不是靠著經學立身顯名,然后世代為宦,這才壯大起來的。曹和夏侯,就一連多少代都沒出過什么名人,曹騰都要被迫去做宦官——真正的世家大族,就算偏支,也不能為此賤業啊。
曹嵩倒是靠著干爹的路子邁上仕途,進而花錢買了個太尉當。雖說這官兒不是好來的,難免遭人鄙視,但倘若家族繼續這種上升勢頭,下面一連好幾代都出二千石以上的高官,五六十年以后,曹家也就變成新的顯姓了。
不過到了那個時候,倘若夏侯家始終得傍著曹家才能入仕,曹家是不是還愿意跟夏侯氏聯姻,那就另說。
所以要是劃成分,在地主里再分三六九等的話,汝南袁氏、荀氏,以及弘農楊氏,這是第一等的惡霸地主;似河內司馬氏、河東衛氏、安陸黃氏等,算是普通大地主;瑯邪諸葛氏和曹氏算中上等地主;是(氏)家跟夏侯家出過郡吏,為中等地主;至于孫家,在孫堅當太守之前,那就是貧下中農……地主啊。
只有大地主以上,才能算是真正的世家大族,中上等和中等地主,若在腹心之地,或可勉強算是顯姓,邊遠地區必是寒門——至于貧下中地主,那更不用說啦。所以諸曹夏侯跟是家相同,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普通大地主或會引為同類,惡霸地主則必然瞧不起——袁紹就瞧不起曹操。
所以是勛就問關靖啊,你算是有機會邁進世家圈子的出身呢,還是徹底的單家寒門?關靖面露不豫之色,答道:“某家不比曹氏。”我就是寒門庶族,你怎么的吧?!
是勛湊近一些,表情萬分誠摯地對關靖說道:“先生謂余有私,吾乃反躬自省,勛之私非它,乃欲天下再無勢、寒之別耳!”
當天晚上,二人聊到很晚,關靖難得地親自把是勛送到門口,依依惜別。是勛拱手道:“全仗先生。”關靖急忙還禮:“敢不竭誠以報主公。”
自此以后,是勛就按照關靖所言,拋棄私心……其實更準確點兒說,是拋開患得患失的謹慎心態,只為了做事而做事,心情竟然大為輕松愉悅,與從前不同。不過也在于他想輔佐曹操刪夷群雄,暫時卻并無大仗要打;他想慫恿曹操進行政治、經濟方面的改革,話都說到位了,事兒得一步步來,也沒什么煩心之處;他想壓制勢族,扶持寒門,但在天下未定之前,也不敢真做出什么太過激的舉動來。一句話,風平浪靜之際,逍遙是正常的,真要等到風云突變,是勛還能不能如此平常心,就不好說啦。
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是也。
是勛既然答應了關靖,那便由得他去操作,完全不加過問。況且這段時間,正室曹淼天癸不至,經華佗按脈后確實是有孕在身,是勛不禁又是欣喜,又有些遺憾。欣喜的是,當初是復、是雪降生,他都因公在外,沒能趕上第一時間抱到自己的崽子,而近一兩年內,曹家都不大可能興起大戰,估計就有機會陪在待產的老婆身邊,得見嬰兒降生啦。遺憾的是,一妻二妾,兩人有產,只有甘氏的肚子始終不見大。對于這年月的女性來說,丈夫、孩子,就是她們最大的依靠,而眼見大婦、二房皆有所出,甘氏若終無所得,該是多么的可憐哪。
沒錯,可憐。他對身邊三個女人的感情都很深厚,但亦略有不同,管巳但覺可愛,曹氏但覺可親,只有甘氏,當得起“可憐”二字,使人常欲保之、惜之,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曹氏若受委屈,她會直接跟自己說,管氏若受委屈,說不定小拳頭就打上來了,而甘氏若受委屈,卻只會在背地里暗暗垂淚,自怨自傷。是勛有時候也可惜甘氏缺乏獨立的人格,怒其不爭,但不得不承認,唯其不爭,對于可以一夫多妾的古代男人來說,是最省心的。
是勛是在許都過著太平日子,他卻不知,千里之外,此時正有怒潮翻涌……
建安六年九月,荊州牧劉表應巴郡太守趙韙所請,派兵進入益州,合攻劉璋。這支遠征軍的主將正是劉備劉玄德,劉表繼表其為南陽太守后,更加捕虜將軍號,副將則為劉表之侄劉虎,總兵力七千余。
荊州軍以船載運,逆江而上,自魚復而入巴郡。趙韙才在成都城下吃了一個大敗仗,退守郡治江州,聞訊親往黃石相迎。但是見面以后,趙韙見荊州軍尚不足萬,深感失望,對劉備、劉虎的態度驟然冷淡下來。劉虎大怒,就要下令撤兵,卻被劉備給扯住了。
劉虎憤憤地道:“我荊州與彼相斗經年,遇前喪敗,乃云相合,卻又如此無禮!何如歸去,由彼等自斗可也!”
劉備勸說道:“公子息怒,吾等奉命而來,未經一戰即退,何以回復劉牧?況今東吳孫氏覬覦江夏,若益州不安,是荊州腹背受敵也。相助趙韙,非為韙也,非為益州也,實為荊州也。”要不是為了保障西線的安全,好全力抵御東線孫權的進攻,咱們來摻和他們益州的內亂干啥?怎能不戰就退兵呢?
時劉璋遣龐羲督劉璝、扶禁、向存、張任、楊懷、吳懿等十二營沿涪水而下,直取巴中,趙韙重整軍勢,親往抵御,卻使荊州兵繞道犍為,從南路去牽制益州兵馬。劉虎按查地圖以后,再次怒了:“窮山惡水之間,此欲使我陷身死地也!”劉備又再規勸,說咱們先打打看,形勢倘若不妙,趕緊轉身撤回荊州去,也不為晚啊。
于是荊州軍繼續沿著長江向益州腹心地區挺進,因為沿途守御兵馬不多,故而勢如破竹,先下符節,又克江陽、僰道。趙韙在北,與益州軍在德陽、墊江之間連番惡戰,益州軍將多為東州人士,若為巴軍所俘,必殺,而巴人落到這些東州兵手里,也必然死路一條。雙方軍紀俱都不整,反復燒殺,兩縣內十室九空。
而南路的荊州兵,在劉備的約束下,嚴禁殺戮、搶掠,每下一城,必散糧賑民,城中官吏、士人,不論益州土著還是東州人士,劉備也都親往拜訪,善加籠絡。劉虎表示不滿,說咱們對益州人那么好干嘛?劉備卻道:“若事不協,而失彼等之心,斷我后路,則恐難歸荊州矣。”劉虎聽他說得有理,也只得遵從。
接下來就該往北打,直奔成都去啦,蠻荒山嶺之間,只有兩條沿江的道路可通,一是自江陽溯湔水而向成都以北的舊治雒縣,二是自僰道溯江水而向成都以南的犍為郡治武陽。前者近且易行,后者迂回而險阻,所以劉虎當然主張走前一路啦。然而劉備的參謀龐統卻一針見血地指出:“若往雒縣,則益州軍必然退守,是我為趙韙火中取栗也。”
——是勛要是聽見這句話,恐怕會大吃一驚吧,他“發明”的成語“火中取栗”,竟然都傳到這么遠來了。
龐統說咱們要是走東路,殺向雒城,那么跟趙韙對戰的益州軍必然后撤,趙韙是不勝而勝,劉公子你愿意看到這種局面嗎?本來就對趙韙窩了一肚子火的劉虎當即請令:“愿為先行,去取武陽!”
軍中議定,各自準備。劉備便暫駐僰道縣署,進了正堂才剛坐定,徐庶來報:“成都有人前來,求見主公。”劉備問他:“劉季玉之使者乎?何人也?”徐庶搖頭道:“非季玉之使也,其人姓張名松字子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