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丞相府,是在舊有司空府基礎上增建起來的,占地范圍頗廣。|后世的所謂相府,大多只是宰相的私宅而已,公事都得到政事堂或類似政府衙門去辦理,漢代則不同,相府本身就是政府衙門,府內有一套完整的行政班子,丞相屬吏本身也都有正式編制,不是后世那種編制外的私人幕僚。正因如此,那么府邸規模之龐大,也便可想而知了。
當初將司空府增建為丞相府的時候,還出過一樁趣聞。且說匠人們建好了大門,請曹操前來驗看,曹操左瞧右瞧,完了不置一語,光提筆在門上寫了一個隸書的“活”字就閃人了。這是啥意思呢?匠人們琢磨不明白,生怕領會不了曹操的意圖,事后會遭到丞相的責罰,商量來去,有人就給出主意了:“主簿楊德祖機敏練達,最明丞相心意,何不前往求之?”還有人則說:“司直是宏輔亦丞相心腹也,兼為姻親,當并求之。”
他們的意思,咱們不明白不要緊,可以去請教明白人呀,而且請教完后,那二位要是領會錯了,咱將來也有托詞不是?于是分別赍了禮物去請是勛和楊修到來。
兩人施施然來到新建的大門之前,先互相行禮,然后抬眼朝門上一望,不禁相視而笑。楊修是當場就猜準曹操的心意了,是勛猜不到,但他本來就知道啊——《世說新語?捷悟第十一》中有載:“楊德祖為魏武主簿,時作相國門,始構榱桷。魏武自出看。使人題門作‘活’字。便去。楊見,即令壞之。既竟,曰:‘門中“活”,“闊”字,王正嫌門大也。’”
倘若這事兒僅僅見載于《世說新語》,是勛還未必一下子就能想得起來,問題這事兒也被家引入了演義之中,只是把相府給改成花園了——歷代將之作為楊修亂抖小聰明。導致最終為曹操所殺的范例之一。
是勛從來不相信是因為類似的小事兒積累起來,才讓曹操深忌楊修,最終砍了那小子的腦袋——分明就是楊修身為機要秘書卻插手立嗣之事,還隨隨便便把曹操的心思密告給曹植,自己作死嘛。至于《世說新語》和演義等書上提到的抖小機靈,比方說猜“活”字這類事兒,是勛原本一直以為僅僅是傳說而已,沒想到——這事兒竟然還真有啊!
是勛不禁轉過頭去瞧瞧楊修,就見楊德祖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可見是瞬間便猜到答案了。是勛也知道答案。但他沒必要去跟楊修爭,當下只是朝著楊修一笑。那意思,我猜著了,估計你也心中有數。隨即轉頭對匠人們說:“楊主簿得之矣,可往問之。”至于我是不是“得之”呢,我不必提——我的身份比楊修可貴重多啦,既然他就能給你們答案,我又何必開口呢?
反正就剛才那微微一笑,楊修也肯定明白,是勛猜中了曹操的心意,這事兒傳出去,也不會有人懷疑聰明絕頂,又是曹操心腹的是宏輔只是裝模作樣,其實有瞧沒有懂。
事后偶爾在曹操面前談起此事來,是勛還笑著對曹操說:“丞相好興致,乃戲匠人也。”你跟那些沒學問的工匠打的什么啞謎啊?曹操捻須大笑道:“一時興起而已,宏輔見笑——卿與德祖,果知吾者也。”
是勛心說提起明白你的心意,我比楊修不知道要拉開幾條街去,終究對面相處的日子本來就比楊修長,還有當代、后世那么多記述和研究文章擺在那兒呢。話說楊德祖要是真的讀懂了你的心思,后來也不至于落不著個好死。
閑話表過,再說丞相府刺奸令史的署衙,就在相府西院,這地方距離其它辦事機構都遠,一般情況下也沒誰人敢去附近轉悠——大家伙兒對那群特務都是盡量地敬而遠之啊,生怕他們找上門來,哪兒還有膽子自己湊上去呢?
不過這日卻不同,曹昂奉了曹操的旨意,不但答允是勛親自前來為吳質作證,而且還遍告相府內外,愿意來瞧審案的,全都可以過來——曹昂的意思,這事兒就是悄沒聲地就了了,未必能夠洗清姑婿身上不實的污點,事情得傳出去,那對是勛才算是有個交代。
當然啦,此亦是勛私下對曹昂的要求也。
出乎曹氏父子意料之外的,消息一傳出去,來的人還真不少。其中大部分是是勛的親交好友,這好朋友上堂聽案作證,自己若不到場站腳助威,那不是太不給面子了嗎——當日為曹豹宴請的譙沛人士和兗州故吏,絕大多數都出席了;還有小部分是特意來瞧刺奸出丑的——誰都能料到曹昂這般處理,是偏向是勛的,再說了,是宏輔一耍起嘴皮子來,楊孔渠哪里是對手?特務吃癟這事兒可是大快人心啊,不來瞧瞧可惜了的。
結果等楊沛升起堂來,定睛往堂下一瞧,這個壓力山大啊……
朝臣怕特務,其實特務也怕朝臣,尤其是其中的權貴。他們就跟一根尖刺似的,狠狠扎在官僚們的后背上,那是人人都恨之入骨啊,真要逮著個行歪踏錯的,還不把特務們往死里踩?尤其這年月的曹家校事制度才剛起步,特務們還沒有后來孫權麾下呂壹等人那么高地位,更沒有那么囂張跋扈,真要是某權貴豁出去兩敗俱傷了在曹操面前遞遞小話,特務們也得吃不了兜著走。
好比后世的戴雨農、毛局長那是多厲害,內查貪墨,外殺異黨和民主人士,可他們敢跟孔院長、宋部長奓毛嗎?
楊沛事先也被曹昂打過招呼了,說這案子不能往深里審,更不能給吳質定罪,否則有損是司直的清譽,你就裝模作樣審一審,容得是司直逞逞口舌之利泄泄憤,趕緊把事兒給了了就完。
所謂“酷吏”,也有兩種類型,一是對別人殘酷,對自己也殘酷,認準了一條道兒走到黑,只要自己覺得正確,或者應該做,哪怕身死族滅也在所不惜——這類酷吏是真有理念的,而且也不能說他們完全無節操。還有一類是只對別人殘酷,目的是逢迎上官,上官想整肅法紀,我就毫不徇私,上官想殺人懾眾,我就興起大獄,倘若上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便犯人真的有罪,我也絕不堅持。
好比說武帝朝著名的酷吏同時也是財政大拿張湯,司馬遷就評價他說:“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監史深禍者;即上意所欲釋,與監史輕平者。”——他所處理的案件,如果是皇帝想要加罪的,便交給執法嚴酷的監史去辦理;要是皇帝想寬恕的,便交給執法寬松公平的監史去辦理。
那么楊沛屬于哪一類酷吏呢?公允而言,他是屬于前一類,但問題職位實在太低,肩膀實在太窄,還不敢明著跟曹昂硬頂——就好比滿寵滿伯寧審理曹洪門客犯法的案子,他不敢當面無視曹操可能的求情,所以只好在面見曹操之前先下手把人給辦了。
故此楊沛就心說啊,我還按我的既定方針辦理,這是宏輔真要是舌綻蓮花,能夠把道理說通,那就算吳質無罪好了,要是胡攪蠻纏,道理說不通,那也別怪我不講情面了。有那么多人來瞧正好,是宏輔就算敗了,他也沒臉去曹公子、曹丞相面前告我的狀。
想到這里,心情當即放松下來,先朝堂下眾人羅圈作揖,再朝剛上得堂來的是勛一揖:“久疏拜望,司直其恕。”說起來他也是是勛鎮撫關中時候親手提拔上來的官員,是勛為其恩主,照道理既然都在許都,就該時常去府上拜望才對,起碼也得不時遞張名帖過去啊。問題自從楊沛做了這刺奸令史,一方面為表現法官無親,另方面也知道是勛不待見自己的身份,所以干脆從不登門。只是今天見了面,出于禮貌,當然要先請個罪啦。
是勛擺擺手:“無妨也,孔渠但實心任事,吾心即慰。”楊沛道過了歉后,直接把面孔一板,喝令道:“且帶人犯上來!”
時候不大,趙達押著吳質就上堂來了。其實盧洪事先規勸過趙達,說看五官中郎將的意思,此案必然要以駁回論處,你就托個病,別再露臉啦。想當年軍中要處斬孫汶,你跟是宏輔就鬧過不愉快,后來你又上書彈劾過他,他對你肯定恨之入骨啊,今天他出來作證,能給你好臉色瞧?定然要當堂羞辱于你。
可是趙達卻不在意,他說我行得直,坐得正,怕什么是勛的羞辱?吳質之案,雖然沒有物證,然而人證充分啊,而且都是我親自審訊過的,我不登堂,光楊孔渠,他能說得過是宏輔?
盧洪冷笑道:“即卿豈能說過是宏輔耶?”你以為自己的嘴皮子就有多利索嗎?趙達卻也冷笑:“是宏輔雖擅舌辯,論及天下大事、諸侯紛爭,吾誠不如也;然依律斷案,吾豈懼彼哉?”他這輩子才審過多少案件啊?你猜他能背出多少律條來?從《九章律》到各“旁章”,我全都倒背如流,不信光靠耍嘴皮子,在斷案上他就能贏我!
“即孔渠欲寬放吳質,吾亦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