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巴一聲,折屏后與樂師們靜坐侯起的徐渙捏響了一手的關節。
身邊袖手站著的彩夫人一皺眉,她知道徐渙是在為甚么憤怒。
所謂伴客,其實便是伶人的意思,所謂“伴客陌上土,停樂歸塵埃”,這兩句出自許多年前追逐王侯門庭的伶人歌者甚為傳唱的《伴客兒》曲子,如今已漸漸不為人誦念了。
無它,以前的伴客只不過是對伶人的一個別樣稱呼,乃是富貴人家宴客時候叫上廳堂以扮丑賣乖取悅主客的一種職業,到了后來,漸漸成為了世人戲謔取笑專事邀寵取悅之人的一種蔑稱。
試想,倘若有人當面稱呼你“喂,賣屁股的”抑或“嘿,那個孌童你過來”,不是個暴脾氣的人,剎那間也該一佛上天二佛涅槃才是,何況徐渙這個烈性子的少年。
手中的羌笛,倘若那是一柄刀子,他定會毫不猶豫地撲過去,透過那折屏刺入那個鴨嗓子似的老兒背心里!
一身白衣的徐渙,發如青黛眉目清秀,女子樂師群里,他也不讓半分風流,任是夏國王宮里來檢查樂師有無私藏兵刃的宮人,當面也驚訝地稱贊連連,他這一怒,彩夫人自然第一個瞧見了,樂師們何嘗不是?
身旁撫琴的那個,到底徐渙是殺過人的,瞋目一怒,登時慌了這女子的心絲,纖手碰上了琴弦,錚地發出一聲響,倒將徐渙的怒意,剎那間落了下去。
“衛大哥……不,該牢記著早改口了才是!”徐渙微微垂下目光,嘴角噙起一分譏誚的冷笑,心中道,“姐夫這個人,專是個不吃虧的,晌午后餓了半日肚子,安安分分那老賊該請他好生受用飯菜,片刻與人刀子見面起來才是。這一番先招惹著他,恐怕滿座的休想有個好心情了。”
門口而來的衛央,只換了一身寧兒親手繡給他的衣物,本為甲下用的勁裝甚是貼身,外頭又只罩著一襲大氅,他倒不知那伴客是甚么蔑稱,只當是為里頭通風報信的,既是要惹事來,何必怕他?
腳步未頓,他先一步踏入了宴廳大門。
卻后頭激怒了甯破戎,一把將手中拎著的小布包丟給右首的折猛,搶一步揪住那賓客的衣領,這兇人叉開五指劈面一掌,先打地那賓客門牙掉落滿面污血,又當面一拳掀在賓客眼眶間,破口罵道:“直娘賊,潑才漢,去你娘的伴客,入你娘的伴客。”
衛央腳步一頓,微微皺眉,原來這伴客竟是個辱沒人的詞?
一掌又一拳,將個眉目清秀口齒伶俐嗓音高妙的賓客,甯破戎直打出個七竅里潺潺地流血,唇舌處嗚咽著吐不出一個討饒的字,眼前都是金星亂閃,可憐雙耳中嗡嗡地水陸道場正鬧時般聒噪,腦海里不知怎地,胸口惡心地緊,好半晌,面頰上又一陣劇痛,刺地這廝好容易方含含混混高叫出個糊涂的“饒命”來。
甯破戎怎會饒他,只略略停了下手,大罵道:“狗奴才,賤坯子,爺爺們走南闖北,手里英雄好漢也不知打殺過幾十幾百個,恁地個狗才,膽敢尋死?莫不是當年喚你娘伴過一伴,生生造出個你這潑才來么?看再打,死了算好。”
衛央回頭叫住了甯破戎,認真地反駁道:“你這樣說,總感覺怪怪的,若這廝是你當年犯下的錯,他如今是個狗奴才賊潑漢,豈非你是老狗奴才大賊潑漢?”
折猛終得了機會,空隙里一腳踹將過去,這賓客該感謝他才是,好歹這一腳教他昏了過去,一身的疼痛么,也便就此暫且免了。
衛央奇道:“你又打他怎地?”
折猛笑道:“無它,惟手癢耳——唔,我替他娘教訓這廝,他娘打他不成人,就這樣了。”
甯破戎這才恨恨收手,將那小布包取回自家手中拎著,罵道:“這廝該打,活脫脫一張欠撕的嘴,今日揍他,總好過往后教人打死,這也是教他成人,為的是他好。”
衛央哈哈大笑,道:“一個比一個能扯,不過么,下次須記著,能一刀兩斷的,不必這般顧忌,須知賤人常有,而我力氣不常有啊。”
甯破戎轉怒為喜,笑道:“是是是,還是你說得好。”說罷飛起一腳,將個九分都死了的賓客,又飛踢到了當地院里,險險砸上了那一面穿山屏。
折猛奇道:“這又出哪一口氣?”
甯破戎搖頭道:“左右都三拳出了,不差這最后一腳,看他痛苦的很,把在門口好不教人心煩,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他快些上路最好,省得疼痛。”
賓客本七八分死了,又教這一腳活過命來,滿地上打滾,凄厲叫聲不絕,只好有快活林的人將他抬將出去,到底是夏國上頭帶來的人,該醫治的,那還須醫治。
衛央咧咧嘴,自折猛手中取過刀提在手里,不轉身面對著穿山屏,最后教道:“三拳兩腳,那還是多余了些,你們瞧著,我這刀若出鞘,只一刀便都夠了。”
他不轉身,只這一句話,搶在門口堵住路的幾個夏國人當時駭然,這三個來者不善,打殺人只當說笑一般,事后且要評頭論足,野蠻竟更勝黨項勇士,許是他明知今日必死,索性要多拉幾個墊背的,咱們怎能攔路?
當時讓開空道,當路上堵著門的,那一道食案便成了最后的阻礙。
衛央有點疑惑,這是設置的路障,還是索性將咱們的席位擺在了這里?
他眼神極好,順目往上瞧去,須發白花花的個老頭兒,穿紫戴玉的十分氣派,雖瞧不清面目,想也笑瞇瞇瞧著門口。
當時心中道:“老頭兒笑瞇瞇,更不是好東西,不是想耍詐,就是愛看金魚。”
心神微動,衛央踏進門去左顧右盼,他也不越過那案,更不一腳踢開,反而大聲問:“這里主事的是誰?麻煩喘口氣,食案立在門口,敢是請客之心不誠么?”
即刻有下位上的夏國官兒笑道:“唐人,教你等來是作耍子樂的,有一張食案,想也該滿足,何不就座,為咱們把守著門口?”
李光伷捻須的手一頓,昏眼往那發聲處一瞧,謂張浦而笑道:“張相公,這小崽子是哪個?倒甚是伶俐,好得很哪。”
張浦貴為尚書,怎會記得個位末的小人物,本心也瞧不上李光伷這等仗著地盤之利作小兒慪氣之爭的姿態,含混著應付了過去,卻將眼光往門口瞧去。
來的這三個,頗教張浦奇怪。
那兩個隨從狀的且不管他,粗魯無禮之人,想也無腦,不足成大事。卻這個領頭的,看年紀不過弱冠,一張黑臉很是顯眼,這是個有城府心機的。
任憑隨從打傷了賓客司禮,蠻橫地擊退夏國官員們在門口的阻攔,這行事瞧去不打緊的很,張浦雖是個戶部尚書,實乃李繼遷的智囊,閱人最看行事之后的心思,他如何瞧不出這三個唐人似甚無意的舉動后頭算計甚深的城府?
恐怕那一張食案,這一次要失盡顏面的當是這倚老賣老絕無上位者舉止的西平王了。
此人雖是夏王的忠實鷹犬,與張浦李仁謙這等漢家讀書人卻非一路上的,但凡不損大事,教這老兒吃些暗虧那也是好。
當時遙遙與李仁謙換了個眼色,又暗示心腹們休要摻和插手進去,張浦將手臂支肘在食案上,迎著門口瞇起了眼睛。
該讓這些個黨項老少貴族們折一折威風了,須不可教這等無謀短視之徒壞了大事。
那小官兒一聲喊,甯破戎與折猛大怒,卻不待他兩個發作起來,衛央呵呵一笑,竟不再發一言語,徑在那食案后坐了下去。
兩人無法,不知衛央到底怎樣打算,只好也跟著過去卻不就座,一左一右金剛似扈翼在兩邊,瞪著眼往四下里打望。
李光伷惋惜地輕聲嘆了口氣,還道這里又要鬧出一樁樂子來著,怎地這三個唐人如此無膽,只打了賓客便罷休了?
后頭更多的安排,豈不要這樣落空了么?那三國的人傲慢的很,要待他等全來,恐怕不到人定時候是不行的,這幾個時刻,莫非就這樣干等著?
揮揮手,有宮人會意往前迎去,半路里卻聽衛央擊案叫道:“主事的,有肥雞熟肉沒有?但凡有,盡管來,多半日不沾水米,肚里空空。”
宮人只好停步,回頭去往李光伷。
李光伷怎肯與尋常的唐人搭話,有俏麗婢女伺候著在席上墊了軟墊靠子,西平王府跟來的長隨忙取一柄玉如意送將過去,李光伷懶洋洋地接在手里,想了想將玉如意在案上一翹,宮人便又會意,轉身往折屏后去了。
不片刻,再轉回時,宮人帶著三個伙計奉肥雞三只,熟肉兩切,饅頭二十來個,菜湯一甕,這里不是大唐,貴族享用自然不必考慮耕牛貴重的問題,那兩切熟肉十來斤,竟是煮熟的牛腱子肉,看色暗紅,定是美味。
來時彩夫人安排著送來香湯,沐浴過后神清氣爽,衛央不及嚼幾片熟肉,看甯折二人面色忿怒竟不用食,疑道:“莫非你二人懷疑這肉里也下過了毒么?不會罷?到底是一群貴人,請客這等要緊場合,當不至沒那點節操不是?”
他口口聲聲信人家的節操,手里的肉塊卻放下了,勾起肥雞那手上滴滴答答滿是汁水,回手拽在不及走開的宮人衣袖長,十分懷疑地問:“我問你,你這肉里,果然也下了甚么毒藥不成?”
張浦心下起疑,這廝左一口又下毒,右一口也下毒,當有故事。
看李光伷笑嘻嘻斜倚著軟墊靠子假寐,張浦和聲道:“那漢子,你不要信口開河,你且說來,怎地是一個也,又一個又了?莫非我大夏如此多的英雄人物濟濟一堂,竟要靠那下作的手段賺你不成?”
衛央往甯破戎道:“將那物什兒丟給這廝瞧瞧,且休教他信口開河,反誣咱們冤枉栽贓。”
折屏后彩夫人低罵道:“奸猾的潑才,恁的可惡。”
甯破戎振臂一甩,將好好個小布包丟出數十丈外,半空里嘩啦一聲布包破開,里頭湯湯水水的,連著碟子筷子亂濺,驚呼聲不絕于耳,竟是甯破戎使壞,甩出布包時手腕使個斜勁,教那哩哩啦啦的殘羹冷炙,一路上落在數十個右首下的夏國官員腦袋上。
砰的一聲布包落地,地上毛毯甚厚,竟那碟子落地并未破碎,只里頭的殘羹冷炙濺了一地,瞧著惡心的緊。
“抱歉,抱歉,手藝不到家。”甯破戎隨意拱拱手,嘴里雖說抱歉,看他趾高氣揚的模樣,哪里真有抱歉的意思。
算是張浦好修養,一時也動起怒來,拍案喝道:“敢不是來鬧事的么?”
衛央笑道:“鬧事倒不急在這一時,不過教你大言不慚信誓旦旦的屁話收回去罷了。嘿,果真不怕咱們一把刀敗盡黨項千萬個人物,何必這飯菜里下過瀉藥?”
張浦喝道:“滿口胡柴,我朝堂堂上國,何時要憑那等下作手段賺你個江湖漢子。”
“證物在此,閣下既然不信,何不試之?”衛央笑道,“若真這飯食里有瀉藥,你更多些信誓旦旦,豈非到時候越發下不來面子?”
張浦心中狐疑,他自然知道這三個唐人是早早準備給拓跋先也泄憤的,可他三個不過是尋常的江湖小人物,在快活林里怎會有仇家,能值得在這關頭下藥給他?
將信將疑著,張浦問道:“如何試之?”
衛央四下里轉眼瞧了一圈,無所謂地道:“簡單哪,教爾等在座的隨意一個,自取這飯食里的吞一口,一時片刻看反應就是了。”
張浦愕然,登時篤定這人不是詐人來的,心中猶豫不決,正沒奈何間,玉如意往案上敲一聲,主位上李光伷慢條斯理地道:“孤王看來嘛,反倒是你這廝明知必死,索性自先下藥來企圖胡攪蠻纏求得一線生機的,張相公休理會他,小兒輩漢子,何足你堂堂尚書公照應,且由他去。”
張浦到底還是要節操的,頓時心中了然,這位西平王的一貫德行便是倒打一耙,恐怕此事須與他脫不開干系去,至少他是知道此事的。
哪里知折屏之后彩夫人好不得意,心中想道:“到底是王府與太師府親近些,這老兒雖不懂事的很,關鍵時候還是最靠得住的,與張浦李仁謙這些偽君子不同。”
衛央怎會著惱,今夜他是被彩夫人安排好獻給拓跋先也宰殺的,眾目睽睽中,料定倘若隨意尋個常人還要以毒藥侵蝕方使拓跋先也取勝,那拓跋先也必然惱怒,此等自尋晦氣的事情這些個胡兒還干不出來,由是如今送來的肥雞熟肉定然干凈的很。
乃教甯折二人同座,風卷殘云般先消停了饑腸轆轆的五臟廟,用個七八分飽時,那飯食也都沒了,衛央這才滿足地打了個飽嗝,笑嘻嘻地道:“老家伙癡甕,怎及咱糾糾少年人豁達,都沖我來?”
滿廳盡愕,到底張浦等人讀書甚多,一時想起方才李光伷托大的話,原來這唐人竟隨手編了個小對子來罵他。
聽他那一個“都沖我來”的昂揚凌厲反問姿態,張浦又安靜坐了回去,他明白了,這廝是吃飽喝足要鬧事來著。
李光伷也學過幾日文字,衛央這反唇相譏的對子乃是沖他方才那一句無心之話而來,這他還是聽得出來的。
按下心中惱火,李光伷稍稍坐端了些姿態,心中道:“這廝可惡,本要教拓跋先也小兒到了訓他一訓,如今看來,不打落這廝囂張氣焰,反倒是我國無能,而后方是魏國的出手相助。”
玉如意往案上一敲,掃眼瞧到座下大怒的大有人在,老頭兒拐著眼往眼觀鼻鼻觀心定是得了張浦示意方按捺得住的李繼沖處瞥一眼,冷哼一聲淡淡道:“小崽子們,有刀子耍的好的,給孤王訓一訓這個不聽話的伴客,切記訓一訓也就夠了。”
座中半腰處飛身躍出個青年,腰纏麻帶頭箍白,一言不發合身往衛央撲來。
哪里想,教衛央輕易覷個破綻,案下突然伸直了箕坐的雙腿,腳后跟按住這青年的足尖使之不能挪動,頓時失了重心,加之狠命撲來的慣勢,終于頭重腳輕般倒載下來。
衛央出拳如風,快手沖出三五下,卻落在旁人耳中只聽得嗵的一聲,而后便是那青年大叫,隨后方是胸骨斷裂的聲入耳。
鏘的一聲,衛央松開腳跟處,那青年斷線的紙鳶般飄飄蕩蕩當空倒飛而回,他不及拔出的腰間那刀,卻教衛央翻腕留下,明晃晃地釘在了面前案上。
“這樣的技藝,也敢獻丑?”衛央搖著頭捏著手腕笑吟吟地輕蔑道。
這一手一亮,立在李繼沖身后的五人一時訝然,身為高手,他們自然能從那并不好看的一擊中瞧出這一手所需的力量與技巧。
然而,沒有李繼沖的命令,這五人是不會沖出去的,他們的目的是其余諸國帶來的高手,比如蛾賊里那個力大無窮的雙錘高手孔丑。
至于這個唐人,縱然他是個高手,片刻倘若須他幾個出手時那才出手,不然,寧可錯過這樣的高手,那也不能不從號令。
甯破戎不滿道:“這樣的小雜毛你也快手來搶,何不留予我發落?你這一手雖好,卻不利落,倘若教我來拾掇他,哪里能留他命在,當面一拳,打殺了再說。”
衛央笑道:“不急,不急,你們難道沒有看出來么,今晚這宴會的主人哪,許是要面對赴宴客人的挑戰的,他唯恐輸了丟面子,只好請咱們三個在門口坐鎮,如此方心安是了。試想,片刻惡客到來,咱們只要把住這大門不教進來,何愁沒有架打?如此一來,既教客人惱怒,又明目張膽壞了懷叵測之心的主人打算,一旦教這賤主惡客交惡大打起來,你我豈不樂個袖手旁觀?”
張浦吃了一驚,原來這廝打的竟是這注意么?
順眼望向李光伷,李光伷面色也滯也一滯,又坐正了半分身子。
折猛哈哈笑道:“原來是這么個打算,不怪你說的惡毒,這做客的誠然可惡,竟將人家主人嚇地要靠咱們三個外人看守周全,我看主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確賤的很哪。”
轉眼又滿臉掛上了忡忡擔憂,大聲問道:“這倒也有一樣不好,倘若這賤主生怕咱們出手沒個分寸,生要請咱們高處去不必出手卻看這主客一番狗咬狗的好戲,怎生是好?咱們隨意是不隨意?”
李光伷已怒不可遏,淡然的李繼沖也睜開了眼,身后三個刀術教習手掌按上了刀柄。
張浦瞧出來了,這三人絕非引頸待戮之人,武技之妙他雖不懂,卻知但凡有腦子且臨危不懼,敵人地盤里處處能調動著敵方的情緒的人,是否己方憑著人多勢眾終能取勝難說,要壞些大事那是肯定的。
李光伷的玉如意敲在案上損了一片葉子,他也顧不得裝傻充呆任由口涎往蟒袍上落了,睜開渾濁眼,揚起手中器,一手撐在案上半坐半站起著,如意直指門口三個唐人暴喝道:“予孤王毀了那案!”
折屏后彩夫人喜盈盈探出頭來,滿心都是歡喜的快活。
李光伷并未帶好手來,張浦忙沖李繼沖打個手勢,高聲道:“頑笑罷了,該是正宴的時候了,何不取伴客就位?!”
李繼沖方稍一猶豫,道:“野利芒,你去教他就坐。”
聽得有野利芒出手,為衛央一擊所懾的戴孝青壯年們一時涌出六七個,各自不敢逞能,先拔出了刀子一聲吶喊一起跳出,又一起往門口殺來。
以眾人心想,野利芒雖是野利三雄中的老幺,刀術卻在西陲也算有數的高手,有他壓陣,怎地也能教那可惡的唐人顧忌上一兩分,倘若就此這廝教咱們殺了,那也算拓跋氏面上有光。
于是,滿廳光影搖曳中,刀光如瀑,這六七人都是簡單的一個砍,卻默契的很,分明只有六七把單刀,竟教連成刀幕的視覺。
衛央依舊坐著,顧盼左右笑道:“我看這里好得很哪,便不必挪動了,如何?”
李光伷怒他大模大樣,忍不住喝道:“你憑甚?”
陡然,案后失了衛央的身影,折猛與甯破戎面色凝重,兩人雖也有刀,武技是萬萬比不上衛央的,須小心應付才是。
一眼開闔,衛央已撲入拓跋氏青壯年那六七人圈里,他行動既快無法目見,又出人意料迎著人群竟敢撲來,猝不及防之下,這些個力氣是有,刀法卻粗糙的胡兒焉能抵擋。
托托的兩聲,幾乎同時是腕骨斷裂的響聲,又聽哎唷哎唷地幾聲呼痛,連鞘的長刀,竟在不及一個喘息中破了那刀幕,飛瀑似光影一錯而落,教牽住了鼻環的牛犢一樣,戛然消停了下來。
而那野利芒,因前頭有六七人擋路,腳步未免慢了那么一慢,待眾人抱腕痛呼時,他方瞧到一道匹練彩虹似的光芒悄然自眼前起,自高處起,高高地拉出耀眼的光芒,直直地往自己頭頂正中劈落下來。
驀然他方聽到身后兩個哥哥急促的驚叫:“仔細,那廝是個真的高手。”
言下之意便是,野利芒不是這人的對手。
眼見躲避不及,拔刀又無法盡出,野利芒心中電轉疾思,橫托一半刃子才出鞘的刀架在頭頂,鼓氣咬牙要奮勇擋住這雷霆萬鈞般的兜頭一劈。
這兩刀相接,并未發出金鐵交鳴的脆響,更未有教人牙酸的扭擰,只有快刀入嫩豆腐的輕微一聲幾不教人察覺的蜂鳴般清香。
彷佛卷來的颶風般衛央收勢踏足在野利芒身前三尺之內,手中刀早已歸鞘。
至此,砰的一聲響,有重物落在了地毯上。
滿廳眾人盡視之,那正是野利芒的半截出鞘的刀尾,連著刀柄也有兩三斤重量,落在地上自會發聲。
再瞧野利芒,他顯然還未從驚駭與迷茫中醒過來,瞪大了眼睛,空蕩蕩的右手尚做出托舉的姿勢,許是衛央那刀太鋒利了,刀柄竟未傷破野利芒的虎口。
而細看時,夏國上下方駭然憤然瞧到,野利芒竟雙膝點地端對著面前那個唐人,他竟跪倒了!
教衛央將刀柄敲碎了手腕骨的拓跋氏六七個人方回頭來,有個湊的近的一瞧驚恐大叫道:“死了,死了,他把野利芒教習殺死了。”
野利芒眉心里一道慘淡的血痕,似要破皮而出,卻不破皮而出。
一時疼死了野利芒兩個哥哥,他兄弟三個生來艱難,老大陰沉,二哥狠毒,唯獨幺弟憨傻笨重,早早因沒了爹娘,彼此扶持著方成長就今,怎能半途分了陰陽?
那兩個暴喝連連,眼見李繼沖也喝止不住要來群毆報仇,卻聽衛央沖李光伷笑問道:“老家伙,憑這一刀,你看我擋不擋得你客人進門的步子?”
李光伷自然知道野利芒的大名,那可是夏王也稱贊親愛的高手哪,教這唐人一刀殺了?
張浦無言以對,他自然知道,若不能殺了這人,抑或說動這人挪一挪地方,他自然擋得住拓跋先也這些盟國使者們的腳步。
衛央將刀鞘在野利芒頭上一拍,笑嘻嘻道:“喂,傻大個,你裝甚么死?夜里忙,你說你這人,看行止倒是個憨厚的傻大個,竟風流至如此地步,專要夜里才忙?快起來,直挺挺跪著,我可難以承受。”
一刀拍下,野利芒眉心里卜地飚出細細密密的一道血幕,只剎那間便停了。
摸摸眉心,竟只有一滴血珠子,野利芒方渾渾噩噩地低頭瞧見自己竟跪了,撓撓頭站起來,這憨人竟憨憨地露齒一笑,丟掉半截刀,舉起兩個大拇指以生硬地長安官話道:“你,使刀好,我,打不過。”
想了想,野利芒又搖了搖頭,雙手猩猩似拍幾下胸膛,荷荷地笑道:“也不怕。”
衛央是自這憨人清澈雙眼里瞧出這是個傻大個,只不過,他此時并未存殺心,倘若不然,只消是對敵的,縱是個孩童也不可動亂他揮刀斬首的心。留他一命,不過是要教那蒼頭老兒為難,更要瞧一瞧這廳堂里的黨項高手到底高到了哪里去。
稍稍定神的野利兄弟拔步奔了過來,細察野利芒傷勢,果然只眉心那一處再無害處時,這才將悲憤的心落在了肚子里。
野利芒眉心的破口,不過是衛央快刀帶起的刀風所傷,絕無大礙。
這兩兄弟倒也痛快,雖明知衛央這一刀是打了幺弟個措手不及方如此駭人,但到底是刀下留情了,索性一起拱手謝道:“咱們謝過你的饒命之恩,今夜絕不尋你晦氣。”
衛央點點頭,回身坐回了門口那席位,環顧滿廳茫然客,心中輕蔑時突然胡亂攛掇起一首詞來,將手指瞧著食案打拍子,朗誦般高聲念道:“我是龍庭羽林郎,天賜九分慢與狂,不羨芳池探花客,等閑文侯笑華章。詩萬首,酒千觴,爭如一夢到黃粱?寶雕不掣雁歸去,敬罷咸陽敬晉陽。”
將這“寶雕不掣雁歸去,敬罷咸陽敬晉陽”再三念誦,衛央心下遺憾,心中道:“若非小命要緊,該是‘敬罷晉陽敬平陽’了,李三娘子也好,李微瀾也罷,確該敬她們一敬,都是了不起的女郎。”
轉念又惡狠狠忖道:“媽的,這幫胡兒賊虜,整天亂哄哄的折騰著鬧來鬧去,鬧地老子好不容易湊合個《鷓鴣天》也要打折扣,早晚滅了這伙狗日的,總要教跪在地上唱倍兒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