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央這拼湊的《鷓鴣天》并不出彩,只尋常個曲子,自然比不上當世名家的杰作。
甯破戎卻另眼相看,原道是這上司雖知些文明,到底也是個粗漢,原來胸中竟是有點墨的,只他可惜著道:“若黃大家為此譜曲,那倒真成了傳說了。”
他的意思是說,以衛央如今名聲鵲起的地位,若有當世名家黃紫棠為此詞譜曲,那定是一段傳說,別人卻不知。
教衛央折了這許多面子,李光伷再自矜身份也免不了勃然大怒,到底他是個手中無人可用的,如今野利芒兄弟三個聲明不再尋他齷齪,與李繼沖同來那兩個雖更是高手,今夜乃是為孔丑而來,此時定不會出手。
正沒奈何處,甯破戎這一聲,譬如溺水人眼前的草棍兒,李光伷立時覺逮住了個話頭,玉如意往案上重重一敲而揚聲大笑。
這老兒笑地好生悠長,彷佛他真有甚么快活的事到了頭上。
下頭的黨項眾人,只消不是個傻子也知這老太師乃是在笑那威猛唐人話里一句“黃大家譜曲”,經方才吃驚失色,如今有了個帶頭的,一個個縱無真心要笑的沖動,也都跟著吭哧地擠出幾個大聲來。
一時笑聲滿廳,有善笑的,將眼淚也笑了出來,恍惚這里是個聽閑話的巷子口,在座的都是好閑話的閑漢,有前仰后合的,有抹淚掀顴的,也有吃吃地將長袖堵著臉只管發些聲響的,難免自有的是附和著一面拿眼目往高處瞧著,配合地亂糟糟罵幾句無非癡心妄想之類的話,臉上堆出與此時此地氛圍融洽的笑容來的。
張浦沒有笑,反而面色憂慮低著頭,他是在為在座的夏國官兒們惋惜。
國家大事正在眼前,這等朝中要人族里貴胄,竟只知與粗漢們耍賴頑鬧,長此以往,唐人不打來大夏也熬不住這般先自墮落了。
李仁謙也沒有笑,只他奸猾,這沒有笑只是心里,面子上卻配合著李光伷的大小露出一點微笑,瞧瞧李光伷,而后又往下頭瞧著,目光流轉在前頭的數十個笑者臉上,贊賞似,又贊同似地點頭不已。
張浦不由來氣,他是深知自己的這個好友的。
與張浦同,李仁謙也是個屢試不第的讀書人,學問是有些,到底與大唐朝廷里講制說律的文風不同,他兩個與經科詩詞一道算不上好手,唯在那些個教讀書人稱之為旁門左道的行事上頗有造詣。
難得的是,兩人都是京西人氏,在家鄉里也算大富之家,李繼遷有經略京西侵略中原的意圖,四海里搜羅人才,當時三人相遇,彼此都算青年俊杰,十分投契,乃隨李繼遷往興慶府里,至今十數年已過。
屢試不第對張浦造成了切齒的痛恨,而對李仁謙而言,卻似是對他的打磨。如今兩人在為人處事之上,張浦剛直而李仁謙圓滑,譬如對待李光伷這樣的貴胄,張浦是十萬個看不上眼,李仁謙卻能在這些貴族圈子里混出不差的名聲。
張浦是不反感好友的這種圓滑的,不僅局勢需要他身邊有這么一個好友,李繼遷也需要這樣一個左膀右臂。貴胄雖墮落的很了,畢竟還是大夏國內最大的勢力,李繼遷需要聯合好這些人。
但張浦心里焦急,他知道,倘若順著這些貴胄們的心思,今夜里只這樣玩下去,用不到開春,李微瀾的大軍定會至少將登縣掌握在手中。
想起登縣,張浦有些走神,他總覺著如今為形勢所迫而李繼遷不得不以原仆從軍為主力鎮守登縣是要出大問題的。尤其那個竟托辭戰事吃緊連興慶府都不回來一趟的夏侯龍,這人恐怕已經萌發不小的野心了。
這個夏侯龍,他本是待價而沽的,想當初登縣為唐軍所破,城內竟攪進了契丹人來作祟。如今戰事的焦灼,使得李繼遷手中再無許多人手自興慶府開服登縣去了,而登縣又不能全數落入契丹人手中,所以不得不遂了夏侯龍的愿,以此人為登縣的守將。
大夏給了夏侯龍登縣守將的價,他便引著愈來愈多的仆從軍暫且聽從興慶府的號令,一旦契丹人在戰場里占了上風,他們能給夏侯龍更高的價錢,那么,登縣還會無論實際名義都掌握在興慶府手中么?
張浦是有法子在戰事進行的同時使計將登縣重新拿回興慶府手中的,但他無人可用。
黨項人可靠卻無能,漢兒里倒也有可靠也可用的,奈何李繼遷不信,張浦自也不敢任用,何況他并不掌吏部兵部,說好聽點不過是李繼遷的高級幕僚而已。
那么,今夜這一場免不了要龍爭虎斗的宴會,以及明日日頭升起時或許將更加激烈的沖突,怎能教契丹人超然之外?唯有將契丹人也捆綁進這意氣之爭中來,張浦方覺能為興慶府取得不小的利益。
那個韓知古太沉穩了,人老成精的這廝,李光伷之流全然不是他的對手,他超然物外冷眼瞧著其余諸國你爭我奪,無論明里暗里其余諸國要壓倒別國只好又去求助于他,契丹人焉能不得更大的便宜?
也正是這個原因,張浦幾近死皮賴臉地跟著來參加這一場夜宴。
不為看熱鬧,只因老對手韓知古會來,張浦不得不來。
李光伷之流,教韓知古賤價賣了張浦暗地里只會拍手稱快,但若因李光伷之流的損失而造成大夏要經受損失的結果,張浦不能袖手旁觀。
李仁謙也定是這個想法的,張浦瞥了李仁謙一眼,將目光轉到了大模大樣據案而守住大門的衛央三人身上。
或許,這三人真要有些本事的話,好事須落在他身上。
“此事須用這三個唐人為助力!”張浦粗略倒知些武技之道,畢竟不深,雖方才險險殺了野利芒那一刀兇險的很,他只知是野利芒不備不察,究竟其中甚么高明,那是一概瞧不出來,只好心中先定下這個計較,而后將詢問的目光往李繼沖投去。
李繼沖一時沒能察覺張浦的詢問目光,這是個好武成癡的人,資質不甚好,卻不妨礙他在此道之上的熱愛,眼光大約還是有的。
細細將衛央穿花蝴蝶似眨眼間破陣似刀法回味再三,又念起驟然起又驟然停的與野利芒那一刀,心馳神往不能自已。
他是貴族里的實權派,又與李光伷關系不惡,為人素為李光伷知,那附和的笑聲自不會做作,扭頭問身后的野利芒:“那一刀,你能避開么?”
野利芒人雖憨厚,卻非癡傻,聞言毫不猶豫搖頭:“雖也是不察之下刀光臨頭,到底這人厲害的很,我不是他對手。”
李繼沖沉吟一下,又問:“那么,此人武技,到底高明到那種地步去了?”
這一次卻不是問野利芒一人,后頭這五個,在興慶府里都是有名的人物,王宮里作教習,李繼遷貼身的扈從頭目,西陲猛將好手千百人,他幾個名列前茅。甚至賽虎癡與使兩柄彎刀的,不是沒有可能今夜里破了號稱“步戰無敵手,馬背上天下第三”的天下聞名的武將孔丑步戰金身的絕世高手。
見問,賽虎癡甕聲甕氣答道:“未曾交手,不知。”
只這一句,教李繼沖登時一愕。
賽虎癡雖不是夸口的人物,卻也目無余子,若尋常好手尋他較量,那是理睬也不有一下的。他這般一個“未曾交手”而后方說“不知”,那便是認為那個唐人有教他親自動手的資格了。
頓了頓,賽虎癡又道:“不過,這人今夜里器械不趁手,方才陀螺似一轉,用的并非只有靈活步伐,腰部造詣,恐怕不在呼楊之下。此人一刀在手,無論挑刺劈砍隨心所欲,想必善手的不是畫戟便是三尖兩刃刀之類的重器。”而后想了想又肯定般補充一句,“沒有百十個回合,我也瞧不出他的門路,不敢擅自定攻伐。”
賽虎癡說完,使雙刀的才笑嘻嘻接口:“不錯,不錯,這小子,配得上我這金銀雙刀出鞘,待戰罷孔丑,我卻要尋他打一架。”
野利三兄弟聞聽呼楊二字,不約而同眼里驟然爆出熱烈的光芒。
那兩個大唐定海神針似的神將,老而彌堅,武技稱得上高高在上,就連囂張如孔丑那樣的人物,也心甘情愿認為自己的八柄大錘要排在金刀鋼鞭之下屈居第三了。
可惜的是,那兩個神將身為大唐重臣,輕易是不肯出手的。縱然出手,也在馬上,步戰卻從未有人領教過。
賽虎癡哼道:“甚么步戰天下第一,我聽說長安公主府有個使刀的老頭兒,孔丑前年曾去挑戰,尚未有輸贏分曉,何況……”
掂掂手里的長桿鐵背大砍刀,賽虎癡接下來的話沒說出口。很明顯,他忌憚孔丑,但不服孔丑。
李繼沖笑著安撫道:“兩位在王宮里,整日彼此切磋,每一日都有獲得,縱然上一次稍稍不敵孔丑,這一次相見,恐怕這個目中無人的夯貨停步不前,倒教兩位早早超過去了。”
說完又覺著可能得罪了野利三兄弟,連忙又添了一句:“今夜小王赴宴,陛下將五位絕世的高手盡都交付隨來,可見哪怕是在陛下心中,到底還是咱們技高一籌的。”
使雙刀的嘿嘿一笑,睨著賽虎癡道:“是超過了孔丑,還是到底不及,不如先將這個唐人作個磨刀石,我先去試一試?”
李繼沖大驚,那是給拓跋先也備的砧上魚肉,再扎手也該拓跋先也去應付,如若將他先打殺了,莫非要那個不懂事的將齷齪都記在咱們頭上不成?
未及勸阻,賽虎癡淡淡道:“恐怕你不是他對手,且留孔丑到時,先將這人打個前鋒,待我拜了這目中無人的潑賊,一發你面上也有光彩。”
這一番話,自然不是真的在賽虎癡心中使雙刀的不及衛央,不過斗嘴而已。
到底是老對手了,賽虎癡將個孔丑拋出,當時按住了躍躍欲試的同伴。
李繼沖哈哈一笑,心里無限滿意。
旁人都道賽虎癡魯莽,卻不知在王宮諸多武士里,這才是個真正有威嚴的,反而陰險毒辣的使雙刀的大事上處處聽他的。
然而,突然無聲無息地里冒出來般的那唐人,李繼沖心中卻甚是不解。
看年紀,該是個輕狂時節的人,委身馬隊里為活計廝混倒也理解,可這樣的人物,合該也有些名聲才對,怎地默默無聞,而后一鳴驚人?
按著幻想,李繼沖常向往自己能有朝一日一鳴驚人會遍天下猛將,于是,他竟不由自主將自己情緒代入了進去。
倘若今日夜宴之上,驟然殺出個無名小卒能與天下聞名的孔丑之輩爭鳴,那該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就此,李繼沖心中先偏向著一些向衛央。
張浦不再張目求答,他深知李繼沖的性子,只看那熱切神態,當時便知方才這幾人嘀嘀咕咕的內容。
心下一展,張浦美美地飲一盞熱酒,油然心中笑道:“不意彩夫人竟能鬼使神差尋出這樣個人物,那么,今夜里由不得韓知古藏拙了。”
諸國會盟,總要有個做大的,契丹當仁不讓。
然若要做大,那便該要事之上力爭為先才是。若不然,契丹以一軍之力,那是萬萬不能擋住如狼似虎的唐軍的,若他要用諸國力氣,便該在力氣上哪怕稍稍壓住一籌才行。
連賣力氣的漢子也壓不住,怎能驅使這些人馬?
時已至此,而諸國尚未到達,張浦猜知乃是那一伙聯袂同來。
縱是聯袂而來,沒有人會相信他們真能鐵板一塊。
此處雖是黨項地盤,夜宴上的人大多是夏國之人,然沒有人會不清楚這會盟諸國里勢力最大的乃是契丹,只要有鋼針一枚,不愁那些個同來的盟友們裂痕太小。
而此時的衛央,心中想起一事來稍稍也有些皺眉。
他將自己估量地過了,雖一匹白馬一桿大槍在西陲名聲鵲起,然只消不取那天下獨一無二的大槍在手,在場的不太可能會有人將他這個孤身來興慶府的唐人當是寅火率一潑匪徒的頭領。
只帶一柄刀來會西陲群英,或許是將天下人物小瞧過了。
今夜里既要賴武技以成事,便該先力壓這些西陲地里的豪杰才行,他自知刀法雖好,到底不能發揚全部的實力,無論馬背步戰,唯有一桿大槍才是傲視群英的利器。
到底是托大了,別的不提,單那使厚背大砍刀的大漢,看年紀正在當打之年,使的又是沉重勢大的長兵,區區手中這一柄直刀,恐怕是要吃大虧的。
便不必大槍在手,好歹尋個趁手的長桿,譬如白蠟桿之類也好啊。
彩夫人既要將徐渙剝離出禍端里,于器械之上她定不會拖三阻四不肯相助,以她的勢力,急切間挑個趁手的器械,想必是十分容易的事情。
事到如今,一時片刻動起手來倒要多費周折。
關公睥睨江東群英而單刀赴會,畢竟那也要掌青龍偃月在手,難不成近身去搏殺,累出個好歹落成人家砧上魚肉才行?
一念至此,衛央放眼滿廳,可惜的是,今日來赴宴的,大都刀劍隨身,只那持大砍刀的掌著長兵,既不是自己趁手的,又這漢子威勢了得,赤手空拳須輕易奪不得,當真沒了法子。
這彼此各不同的幾方心思起落,也不過只那么幾個喘息的工夫,張浦定計正好,衛央四下里尋不見趁手器械出在誰手,李光伷大笑已歇,重新懶洋洋卻極具韻律地抱起玉如意在懷中,將手指點著門口笑道:“可笑三個潑才,總算勉強有兩份能耐,何敢貪想請黃大家譜曲。”
李仁謙笑吟吟道:“這位楊先生的詞倒是好的,李某那是做不出來。只這樣的詞調,勉強能教快活林的姑娘瞧那么一瞧,倘若在黃大家面前,那可不夠看的很哪。天下文人,十萬總是有的,放眼當今,敢往黃大家面前自取其辱的不見有,背后尋自辱的也有,眾耳能知之地,此方頭一遭。”
甯破戎自知失言,他不比衛央,生在大唐長于大唐,當然知道大家黃紫棠那是怎樣一個女郎。如今天下,權柄隆重的當然沒有能出平陽公主之右者,然若論音律歌舞一道,黃紫棠才是天下第一,這可是諸國均贊同的觀點。
黃紫棠者,金陵人氏,生于大唐長和十三年,本為富賈之家,老父老年得獨女,當真是掌上明珠般珍重對待,及老黃病亡,金陵黃氏偌大基業,盡落在不喜商賈之事的黃紫棠手中。
當時以家產,換得明珠千斛樂樓一座,從此遍行天下只圖逍遙。大唐長和三十五年,黃紫棠游長安,當時已名揚天下,遂唐天子取之以對答,這女郎滿腹的樂律之外,經綸詩賦之道也藏了十分,將當年所取新科的進士,算上翰林院里清修的一幫子狀元出身的學士,竟教她從容對答一一問遍到最后沒個應聲之人,人才俊秀的狀元郎周豐面紅耳赤只好灰頭土臉拱手認輸,滿長安俱都傳遍了“可憐七日對,難壞大才子”的傳奇。
這樣的女郎,名家所出的歌調詩詞也不在眼下,衛央那胡亂謅就的《鷓鴣天》,當然不能教這女郎青眼了。
心中不忿,雖那周豐不是個玩意兒,可畢竟教個女郎落了臉面,甯破戎怎能甘心?
他自知這一生也休想與黃紫棠那樣的女郎有甚么交情,但他覺著,自家這不要臉又不怕死的校尉或能替男子們掙得一回那臉面。
他不是說過么,追求女郎無非“堅持,不要臉,堅持不要臉”這三個法門么,甯破戎頗看好衛央。
當時低聲嘀咕道:“不如回頭尋個機會,你將這黃大家拿下暖炕,倒也大功一件,好給咱們男子漢出一口惡氣——須知,教黃大家爛了顏面,將滿朝學子問了個啞口無言,天下心里怕是也惱火的很。”
衛央撇撇嘴,一個女郎能詩善調而名揚天下,那是人家的本事,誰說男子便是得天獨厚甚么都要占先籌的?
要照這么說,平陽身為女子而執掌大唐為國家倚為定海神針,是不是也該有人站出來為男人爭一口氣?
人家有那么能耐,那就得服,自家本事不濟,卻要將怪罪都定在人家身上,這算哪門子的不服不忿?
不過,剛坐回食案后的衛央又站了起來。
開宴時辰已到,黨項的客人想必將至,一團和氣的局面不好,該有人站出來打破這種平靜了。衛央不愿當那個將水攪混的家伙,但他很樂意先備好必要的氣氛。
如張浦所想,衛央也堅決不信這些個胡虜真是鐵板一塊,無論出于前線戰場的考慮,抑或只是對如今自己在群狼環伺的境地里負責,衛央都希望這所謂盟軍的齷齪能暴露出來。
隨著衛央的再次站起,斷斷續續還在持續的笑聲逐漸停了下來。
這個不怕死的唐人,他又想作甚么?挑釁這么多人么?
張浦臉上有了笑容,他看出來了,這個唐人很狡猾,他是不怕死,但絕不會送死。
這一次站起,他不過只是想給自己換個坐的地方,那么,近些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