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再說一遍?!”到了第二日晚飯后,秋歌向沈寧轉述了堂哥秋梧的話,就見沈寧失態地叫了起來,神色慌亂不已,小小的額頭還有冷汗冒出,太過震驚了。
秋歌也一下被影響了,慌忙回答道:“姑娘你怎么了?哥哥是這么說沒有錯的啊……姑娘……”,這主仆兩人的聲響之大,還把門外正在管教小丫鬟的柳媽也驚動了,趕緊讓丫鬟婆子散了去,走了進來,還以為發生了什么事。
看到柳媽,沈寧反而回過神來了,急忙掩飾:“沒事呢,秋歌正在說她堂哥的混事呢。”又給秋歌使個眼色,秋歌也反應過來了,忙說是啊是啊,還不住地點頭,只是那語氣也略有一絲緊張,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姑娘會如此慌亂。
柳媽看到這幕,反而笑了。心想姑娘你是我奶大的,還有什么話要對我遮掩啊,卻也感嘆這個小女孩是長大了,特別是來到京兆后,進退容度,已漸漸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這是好事啊,有女初長成了。柳媽沒有子女,這個小女孩是她全身心守護的,對于她的每一點變化,其實她都很清楚。所以她也只略責怪了一下秋歌:“大聲嚷嚷,像什么話,切不可再這樣了。”余的話也沒有多說,就走了出去,繼續對小丫鬟們訓話不論。
沈從善這個伯祖父過世了?!沈寧跌坐在椅子上,回想起剛剛從秋歌處聽到的話,震驚不已,又覺得茫然無措。怎么會這樣?沈從善,沈寧的伯祖父,前世直到沈家傾覆,他都還在世的啊,怎么會過世了?她覺得似有巨石重壓,快要透不過氣來,原以為只要沈從善這個伯祖父從思過處出來,原以為只要有這個伯祖父在,沈家就有定海神針,現在,他竟然過世了?那沈家怎么辦?
沈從善,祖父沈華善的嫡親兄長,天降之才,卻早在很多年前就被逐入沈家的思過處,到底是因為什么原因,卻沒人能說得出來,只知道是大錯,能危害到全族的大錯,所以一關就是三十多年,他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人前,甚至,沈家很多余字輩的子弟都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沈寧之所以知道,那是因為前世祖父入獄之時,以損耗全部七枚暗棋的代價,輾轉給尚在坤寧宮的她傳來一句話:護從善,全族安。
卻沒有想到,變數太大太快,她再也出不了宮。這個消息,被當時的正昭帝得知,正被沈家族人秘密護送出京兆的沈從善,也被金吾衛截殺,為了一個人出動了金吾衛,所以沈家僅剩的那些族人,也在那一次截殺中全部滅亡。
后來她才知道,沈從善之錯,乃是在于他那一席“上官無道,沈氏從龍,必遭滅門”的言論,更可怕的是,他有沈氏取而代之的暗示之意。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使得他的父親,也是時任族長的沈積安驚恐且懼,聯同沈氏家、積、善三輩決議,以大錯逼其幽居思過處。
沈寧也就知道了,原來自己的祖父一直偷偷跑去思過處去看望自己的哥哥,沈華善一直都和沈從善保持著極其親密的聯系。這三十多年來,沈華善瞞著自己的父親和族人,一直對思過處的哥哥敬慕有加,受他影響也最多,卻在入獄之后后悔不已,悔不聽兄長當初反對之言,輔助了上官長治登上了帝位,沒想到他嫉恨沈氏勢大,這么快就開始對沈家下手了。就是在獄中,他想到給沈寧來信,讓她救下沈從善,只有救下這個兄長,沈家才有一線生機。
當然也就知道,長泰三十八年祖父沈華善所獻承平八策乃出自這位伯祖父之手,可惜的是,窮盡這位叔祖父一生政治智慧的定亂八策直到沈氏傾覆才成書,但隨著他的死亡,最后也不知所蹤。
這是沈寧前世對沈從善的所有印象,也一直和祖父認為的一樣,只有這個伯祖父,才能改變沈家的命運。
可是,現在,長泰三十五年,他就過世了,那么沈氏怎么辦?那么承平八策在哪里?那么沈家是不是還會按照既定的軌跡走下去?那么沈家最后還是逃不過被抄家滅族的命運?難道還要我眼睜睜看著前世那一幕再次發生嗎?
一時間,沈寧錯亂了,不知今夕何夕,好像又看見坤寧宮之亂,秋歌她們血肉模糊的樣子,又好像回到了長春冷宮破敗宮墻內,聽見宮女惡毒的詛咒,祖父、父親、叔叔、哥哥一一在她面前倒下,斬首無頭的情景……
不可以!沈寧倏地睜大黑亮的眼睛,這樣的情景不可以再發生!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讓這樣的情景在發生!既然我已經重生了,還重生在所有事情的開始,這一切就都有了改變,我既然可以阻止二哥進入五皇子府任職,那么我就可以改變沈家的命運!
這一世,必要阻止上官成長登上帝位,必要改變沈家七月沉的結局,這,才是我重生的意義!慌亂過后,沈寧迸發出濃濃的斗志。
她重生,他而死,這其中,冥冥是不是有所注定?不然伯祖也不可能在她重生那一日過世。伯祖已過世,這是沈寧意料未及的事情,但是,這又何有可懼?何有可慌?我都重生而來了,已經是先天之機,過后一切,也不過是見步行步,水來土掩而已。
凡今之后,只能靠我自己了,不對,我還有祖父,還有父親,還有那么多兄弟,這一世,必和前一世是不同了的。沈從善的過世,更是夯實了沈寧本就沉穩的內心。
第二日又是個晴天,沈寧很喜歡晴天。在陰冷幽暗的長春冷宮待了那么多年之后,沈寧更喜歡看見陽光,讓人暖和舒服。只有經歷了那等永遠暗沉的時光,才發覺這天地最無私的陽光,是那么讓人感激。
她還是一副清淺的裝扮,帶上四大丫鬟中年紀最小的冬賦,準備去給和鳴軒給母親沈俞氏請安。和鳴軒,是沈則敬和沈俞氏居住的院落,位于沈家的東南,離沈寧所在的青竹居也有一段距離。
從青竹居出去,穿過幾個小花園,再繞過一翠湖,順著翠湖東南行,就能到達和鳴軒。這條路是沈寧走慣了的,可是今天,她卻帶著冬賦,在翠湖邊拐了個彎,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那是通往沈家思過處的方向。
思過處,顧名思義,那是沈氏一族犯了過錯的族人家仆居住的地方。沈家每一個人都知道,卻甚少有人去,沈華善上京兆任官之時,把思過處也從杭州遷了出來。說不出是什么心思,就算為著沈從善這個從未謀面的伯祖父吧,她今天很想去思過處那里看一看。
冬賦跟在身后,小聲提醒:“姑娘,走錯了……”
沒有走錯,怎么會走錯呢,她前世已經走錯了,今生絕不會再走錯了。沈寧笑了笑,繼續帶著冬賦前行,不一會,就在思過處門前站定了。看著門匾上掛著的“思過處”三個大字,也不知是出自誰手,細一看,竟覺出凜然的氣勢來,仿佛萬馬千軍肅然蓄勢待發,再看兩邊掛著的對聯“花落猶香知前后”“雪融仍寒問有無”,也是同樣的感覺。
花落猶香知前后,雪融仍寒問有無。
前后,有無,思過之意義,就是這樣嗎?身前身后之事,得失有無之間,控制貪念,控制**,到最后,在艱難困苦之地,想一想所來之路,顧一顧所為之事,值得不值得?思過處,是為了警醒族人?前一世她做了皇后,身份地位之尊崇,無人能比,可是那又怎么樣呢?得到了什么?
思過思過……竟是前后和有無四字嗎?沈寧沉寂了。
院子高高的圍墻邊,還有一株梅探出枝條來,還零星點著幾朵梅花,那姿態妖嬈,甚是讓人歡喜。這都春三月了,這梅花還開著啊,沈寧好像還嗅到了梅花的香氣。
原來這就是思過處啊,沈寧說不出是什么感覺,怔怔,仿佛無限惆悵,又仿佛無限歡愉,終于有機會來這里看一看了,終于有機會知道思過處是怎樣的了。前世今生,她都沒有來過這里,原來,這就是思過處啊,思過處原來是這樣的啊。
她就這樣站定,就這樣看著那緊閉的大門,也沒有讓冬賦推開門進去,還有什么必要進去呢。想到沈從善在這里度過了一生最鼎盛的歲月,就是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大錯,他有什么錯呢?沈家已經以滅族的代價,沈寧已經以囚居十七年的代價,證明了這個伯祖父說的話沒有錯的啊。
沈從善伯祖父都已經不在了,思過處對于她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她就在門外,就已經完成了這次來這里的意義。是來這里寄托祭奠的心意,為著早早就過世的伯祖父,甚至,是為了前世幽居冷宮的自己。
然后轉身往回走,往翠湖東南方向走去,依舊靜默不語,好像真是來看一看而已,只看一看,就夠了。身后的冬賦困惑不已,這有什么好看的?
晚梅有香,終不算遲。伯祖父,你放心吧。沈寧也沒有說話,只在內心里完成了對沈從善的敬拜的儀式,也是,對自己的交代,更是,對自己決心的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