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香木車越過山崗,進入高處的一片谷地,這里有成片的農田,農田間還有連接各個村寨的道路,有窮部華陰族從二十年前起便生活在這一帶。村寨中有孩子在玩耍,他們是大洪水之后出生的新一代人,婦人們坐在屋門前織布縫補衣物,不少老人聚在村寨中央的大樹下一邊聊天一邊修補著農具。
村外的田地中,谷子已經長到了兩尺多高,很多人正在田間除草、除蟲、澆水。見到伯禹大人的白香木馬車駛過,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計注目行禮,隨即就看見了與伯禹同車而行的宗鹽族長。眾人皆吃了一驚,然后紛紛涌到路邊看稀奇。
宗鹽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揮手喝道:“你們都看著我干什么?回去干活!”
她的嗓門夠洪亮的,把所有跑過來看熱鬧的人都給吼回去了,但大家還在遠處時不時的悄然觀望。伯禹將宗鹽送到了她所居住的村口,宗鹽道:“大人不必再送,我已經到了!”
宗鹽拎著棒子下車時,伯禹又欠身扶了一把,手心托住了宗鹽的肘,手背無意間又蹭到了她的腰肋。宗鹽又是吃驚不小,好像是被他嚇著了,心中暗道:“傳言果然不虛,這位伯禹大人真是色膽包天!周邊這么多人看著呢,他居然還……”
宗鹽扭扭捏捏地下車后,本待走入村寨,而伯禹坐在車上拱手示意,顯得很有禮數。不料宗鹽沒走出幾步,卻突然轉過身來,似是鼓足了勇氣道:“伯禹大人,小女子有一番話,最后還是想告訴您,希望您不要見怪。”
伯禹早已察覺宗鹽好像一直有話想說,微笑著點頭道:“姑娘盡管直言。”
宗鹽低下頭,壓低聲音道:“大人待我與眾不同,不僅邀我同車而行,上車下車皆有伸手調情試探之舉,這是看上我了嗎?宗鹽很感佩大人的眼光,照說大人已名滿天下,立有不世之功、為萬眾敬仰,若能與你結成姻親,則是有窮部與華陰族難求之美事。
宗鹽雖也萬分敬仰大人,但與男女之間的仰慕無關。這并非說大人您有什么不好,只是宗鹽自不知趣,非我所欲求。”
言中之意,就是她已明白伯禹在暗中調情。她雖然不討厭而且還很敬重伯禹,但是實話實說,她對伯禹并沒有那種感覺,所以只能拒絕美意了。
伯禹完全愣住了,笑容僵在了臉上,萬沒想到宗鹽會冒出這樣一番話來,他感覺真是太無辜了,怎么就會讓她產生這樣的誤會?愣了半天,伯禹才欠身道:“哦,是這樣啊?那可真是禹之憾事!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自會知道該如何做。”
他非常客氣、非常有修養,并沒有直說“我根本沒看上你”或者“我怎么可能看上你”之類的話,居然還來了一句“禹之憾事”,反應也夠快的。
宗鹽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抬頭看著伯禹很認真地說道:“大人乃有行之士,既立萬世之功,興之所至有疏狂之趣,這些宗鹽都能理解。但大人如今仍在為天下各部治水,尚未最后成功,若行走各部四處留情,總歸有些不好。”
伯禹伸手扶住了車把這才坐穩,而宗鹽頓了頓又說道:“若大人并非是四處留情之人,那就算宗鹽多言了。”
伯禹深吸一口氣,很鄭重地答道:“禹已知,多謝姑娘的教誨!”
此時就聽噗通一聲,車轅前的一匹棗紅馬前蹄軟倒趴地上了,鼻吼里還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這個意外倒是化解了有些尷尬的氣氛,宗鹽皺眉道:“大人為天下各部治水,拉車的馬怎如此駑劣不堪?宗鹽回頭于族中尋兩頭最好的駿馬,給大人您換上。不論是人是馬,都不能中看不中用呀!”
伯禹趕緊擺手道:“多謝宗鹽族長的好意,我這兩匹馬就不用換了。它們已隨我行遍千山萬水,向來神駿非凡,今日只是偶失前蹄。”
宗鹽揮棒道:“既然這樣,我就沒什么事打擾了!今天日落前就召集族人公布消息,發動大家全力支持大人您的治水之計,大人您多保重。”
伯禹此時正用神念暗對兩匹棗紅馬道:“你們兩個別在那里憋著偷笑了!……丁老九,你怎么趴下了呢?”
丁赤以神念回道:“不好意思,我實在沒繃住。”
別說丁赤沒繃住,遠處的淮澤岸邊,玄源也軟倒在虎娃的懷中,掩口笑道:“這位宗鹽姑娘真是有趣,其自我感覺很特別、很強大啊。”
虎娃卻沒笑,只是若有所思道:“當年的命煞青鹽,自信能顛倒眾生,她也確實有顛倒眾生之姿,又自信能斷巴原之命、形勢盡在掌控……”
玄源打斷他的話道:“宗鹽姑娘可不是那樣的人,人家就是有趣而已。”
虎娃附和道:“那是當然,宗鹽就是宗鹽,并非命煞,看來我要去一趟了。”
宗鹽正舉步走回村寨,忽聽身后有人喊道:“宗鹽姑娘,請留步。”
這不是伯禹的聲音,而剛才這里分明沒別人啊,宗鹽很驚訝地轉過身來,只見不知何時有一名年輕的后生已站在了伯禹的車前,還伸手拍了趴下的棗紅馬一巴掌,竟拍得那匹馬鬃毛一抖、立刻就站起來了。
這誰啊,怎么像是突然憑空冒出來的?正在宗鹽詫異間,伯禹已下車行禮道:“虎君,您怎么來了?”然后又轉身向宗鹽介紹道,“這位就是奉仙國主、中華彭鏗氏大人。”
虎娃笑著答道:“禹,我已知你的治水之計,其任重而道遠,特來舉薦賢才相助。”
宗鹽已走了回來,看著虎娃道:“你就是彭鏗氏啊,久聞大名,怎會長得這么嫩?”
虎娃苦笑道:“這……我確實嫩了點,不如伯禹大人那般滄桑,但沒關系,看久了也就習慣了。”
伯禹趕緊攔住話頭道:“虎君,您特意現身,究竟要舉薦何人啊?”
虎娃伸出兩根手指道:“伯禹大人身邊已有高士,我再舉薦兩位賢才,其一就是這位宗鹽族長。”
宗鹽納悶道:“彭鏗氏大人舉薦我做何事?”
虎娃竟露出幾分惆悵之色,微微嘆道:“新開大河河道,各部皆將投入人力物力辛苦多年,未全功時尚見不到收獲,難免會有勞民傷財之非議。治水亦是治世,不僅須有教化規勸,亦須綱紀約束,講究恩威并施。
若是伯羿大人尚在,手持神弓巡視各部,自能掌控局勢。只可惜伯羿大人已不在,我則推薦伯羿之妹宗鹽,在天子下令之后、各部治水之時,持神器巡查各部,懲治抗命不肯出力之徒。伯禹大人手中的神戟,不妨暫賜給宗鹽族長。”
說話的同時還有神念,暗中告訴伯禹,可別小看了這位宗鹽姑娘。假如伯禹不憑神珍鐵棒和師尊倉頡所賜的神符,真動起手來未必能打得過她。威武手段且不論,就是宗鹽這副形容氣勢,只要往哪里一站,那也是極有震懾力的!
伯禹眼神一亮,望向宗鹽道:“不知宗鹽族長是否愿意擔當此任?若是您點頭,我就派人上報中華天子,請天子正式下達帝命。”
宗鹽乍聞虎娃之言,有些出乎意料,此刻已回過神來,很痛快地點頭道:“我已說過,將領華陰族全力支持大人的治水之計,當然愿意領受其責。身為有窮氏族人,必不能墮了當年伯羿大人的威風!”
虎娃這個建議真是很妙,而且還解決了一個難題。伯禹治理河泛之地的方略,宗鹽是第一個聽聞的,她也是第一個表態將全力支持此計劃的部族首領,有很好的示范作用。但伯禹率天下各部治水至今,無論是開挖溝渠還是修筑堤壩,工地上從來就沒有過女人。
如此繁重艱險的勞作本就不適合女人,而且在泥濘中干活尤其是熱了的時候,很多人干脆是光著身子的,也不適合有女人在場。而宗鹽身為部族首領,按照伯禹的命令,是應該親自率領族中青壯到工地上去的,但她畢竟是女子,確實有些不太好安排。如今給了宗鹽這樣的任務,確實是人盡其才。
伯禹又問道:“那么虎君欲舉薦的另一位賢才呢?”
虎娃:“恩威并施、文武相濟。宗鹽族長可持神器長戟監察各部族人,但如此浩大工程,牽扯諸多部族內事,更需高才指點理順。威武已有宗鹽,而文才,我舉薦巴君少務。”
伯禹驚訝道:“巴君是何等身份,怎會屈尊行此事?”
指揮各部在治水時理順諸多內務,巴君少務當然足以勝任,可以說天下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完全是大材小用了。而且巴君是何等身份,須知以巴國之強盛,超過了中華各地任何一個大部。一統巴原后的少務已享國多年、威望鼎盛,遠非一般的君首可比。
巴原地處偏遠、又有重重天險阻隔,巴國的勢力再強也威脅不到中華其他地方,但以少務的身份,就算中華天子也未必能請得動他,更是誰也不敢輕易得罪。他又怎會遠離巴原、跑來領這樣一個吃力不討好且明顯有些屈辱身份的任務,而且他已是七旬高齡了。
可是虎娃既然說了,就必不是空談,笑著擺手道:“這你就不用操心了,盡管上報中華天子,我自會將巴君少務接來,與宗鹽族長一同為治水效力。”
伯禹行禮道:“那就多謝虎君,更多謝巴君,天下各部皆應感激!”
宗鹽好奇地問道:“巴君少務嗎?我好像聽說過此人,是個大人物啊,他真有你們說的那么厲害,那么能干,又肯來做這件事嗎?”
虎娃似笑非笑道:“待姑娘見到了他,自然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