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咕咚咕咚喝下幾大口清冽的河水,站起身,肚子里咕咕地叫喚起來,他輕輕揉著腹部,“好久沒吃過東西了,我能理解魔種在虛空中的痛苦了。秦先生,你想吃點什么嗎?”
秦先生身材高大,或許是因為臉色過于蒼白,或許是因為四肢過于細長,看上去不是很健康,他捋了幾下胡須,像是要做出一項極為重要的決定,然后才鄭重地說:“好。”
慕行秋用力舒展筋骨,打了幾招鍛骨拳,逆著河流邁步走進森林深處,很快回來,一堊手抓著一條大魚,“運氣真不錯,十里之外有一座深潭,里面的魚個頭兒不小。”
慕行秋站在秦先生十幾步之外,抬起雙臂,將兩條大魚放在半空中,那魚還是活著的,嘴巴一張一合,全身用力扭動,“別急,很快你們就能進入新家了。”
一共十三個字,慕行秋一邊說話一邊揮舞雙手,兩條肥魚快速旋轉,魚鱗、魚腸等物隨之飛出,落在百步之外,最后一個字說完,肥魚成了烤魚,全身還在冒熱氣。
“我應該多學一些道統法術,自然道法術太少,經常感到不夠用。”慕行秋揮下手,一條烤魚自動飛到秦先生面前,“可有些事情是法術也解決不了的,比如調料,法術只能欺騙頭腦,并不能真正滿足口腹,秦先生想必不喜歡受欺騙。”
“嗯。”秦先生抬起雙臂,抖了抖寬大的袖子,露出整個手掌和手腕,各伸出三根手指,拈住魚頭和魚尾,鑒賞了一會才張口細嚼慢咽,將魚刺都吐到腳邊。
慕行秋吃得更快一些,連刺都沒吐出幾根,“得慢慢來,腸胃一時半會還適應不了這么肥膩的美食。左流英他們一刻不停地強化這具身軀,就是忘了給它一點食物。”
又過了一會,秦先生才將整條魚吃完,魚骨仍在,魚頭、魚尾也沒有動,他轉身走到河邊,蹲下去細致地洗手。
慕行秋瞧了瞧自己沾滿油脂的雙手,也過去清洗,看著水面上的倒影,忍不住笑了一聲,他終于回到原身之中,雖然還有點不太適應,可是怎么看都覺得順眼。
秦先生站起身,用教書似的冷靜聲音說:“這里是西介國芙蓉山,從前是裴氏非妖聚居之地,后來被妖族毀掉,從二十多年前就再也沒有人類或妖族入住,如今已是荒山。”
“原來這里是小青桃的家鄉,真是巧,我怎么會來這里?”慕行秋也站起身,將濕漉漉的雙手在身上擦了擦,他外面穿的是普通皮甲,里面有一層麻衣,頭上戴著的草帽與左流英一模一樣。
“這并非巧合,是芳芳選中了這里。”
慕行秋笑容盡去,原地轉了一圈,眺望四周,“我用霜魂劍收入禿子魂魄的時候驚動了芳芳,她肯定從小青桃那里接過到邀請……”
霜魂劍刻在慕行秋的一根骨頭上,芳芳心意一動,他不知不覺間受到影響。
慕行秋迎風站立,一邊欣賞風景一邊平撫心緒,然后轉身微笑道:“真沒想到會是秦先生,您怎么會來找我?”
秦先生左右看了看,“你打算在這里談?”
“秦先生喜歡什么地方?”
秦先生想了一會,“有美酒……還有美色的地方。”
西介國遭遇的重創一直沒有完全恢復,人煙稀少,村鎮不多,大城更是寥寥無幾,斷流城算是其中一座,它雖然離芙蓉山不近,卻是慕行秋最容易找到的城池。
但他已經認不出現在的斷流城,它比從前大了一圈,城墻都是新砌的,舊墻已被連根去除,碎丹之術造成的夕照湖被圈進城內,周圍店鋪林立,比二十年前更加繁華熱鬧。
夕照湖邊夕照樓,這里有斷流城甚至整個北方數一數二的美酒與美色,更有最佳的觀湖位置。
慕行秋的百寶囊里有一些金銀,一塊一塊地往外掏,再加上一點點幻術,總算在上午要到了臨湖的雅間。
“兩位客官來得早,過午之后的房間都被預定了,您兩位就算有再多的錢,想在黃昏時分賞景,也得排到半個月以后了。”掌柜領了賞錢,過于熱情,顯得有些嘮叨。
秦先生對酒色極為挑剔,一壇壇美酒抱進來,他聞一下就揮手退貨,一位位裊娜女子搖步入房,剛剛施禮,連話還沒來得及說一句,秦先生就微哼一聲將其斥退。
掌柜的熱情迅速減少,“客官,您這位朋友實在……斷流城里沒有能讓他滿意的了,照這樣下去,還不得折騰到了晚上?這雅間可是有人預定了,過了午時……”
慕行秋掏出更多金銀,將掌柜的熱情重新點燃。
整整一個時辰之后,秦先生終于挑好了,看他的臉色這也只是差強人意而已。
三壇酒擺在桌上,泥封揭開卻不去除,仍然覆在壇口上,不要杯碗,也不點菜。兩名“幸運”的歌伎侍酒,卻什么都不用做,一個站在窗邊憑欄望湖,以側身示人,一個坐在窗下的繡墩上,怎么動彈都行,就是不能站起、不能唱歌。
“萬事皆有度,比如那鮮花,遠觀為賞,細嗅為品,皆屬雅事,或者信步閑游誤入街巷,熏香一陣悄然入鼻,回首望去卻不見花叢花影,恍恍然如在夢中,此為雅中之雅。最可恨的是那些折花之人,洋洋自得,無異于小賊炫耀贓物。又有采花入藥者,俗不可耐……”
秦先生難得話多起來,頭顱微晃,偶爾鼻翼一動,聞一下若有若無的酒味,然后抬眼瞥一下窗邊莫名其妙的美女,當成下酒菜了。
掏錢請客的慕行秋是“俗人”,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就是花農,年年養花、折花。
秦先生滔滔不絕,講述何為美之真諦,兩名歌伎一開始還端著,后來實在受不了,看在金銀的面子上又不好發作,只能連打哈欠,無聊地望著平淡無奇的湖水,將奇怪客人的嘮叨當成嗡嗡的蚊蟲叫聲。
慕行秋默默地等待,既不辯駁,也不贊同。
午時已過,掌柜三番五次過來窺視,只是收的錢太多,不好意思直接攆人。
秦先生終于抒發完感慨,說到了正題,“我需要你的保護,想來想去,你是唯一合適的人選。”
“到目前為止,我留在你在身邊只有一個原因:你是芳芳的父親。你想得到保護,最好有充分的理由說服我。”
秦先生搖搖頭,似乎覺得這位“保護者”不是特別理想。
“那就從頭說起吧,遺憾的是,很多事情我都給忘了,在一遍遍的輪回之中,我丟失了太多的記憶。”
“輪回?”
“嗯,我是這世上唯一的輪回者。”
窗邊的兩名歌伎對這場交談毫無興趣,事后就算有人問起,她們也想不起自己聽到了什么。
秦先生遺忘了許多事情,但是大致脈絡還在心中。
時間回溯到十三萬多年前,魔族正如日中天,但他們的數量一直不多,高峰時期也不超過十萬。最后一任魔王專心致志于消滅神樹與最后一批異獸,為了培養一批高等奴仆,他允許道統三祖在魔族中間傳播道法,結果產生的卻是一個強大至極的對手。
在最后一戰中——那是現在的人類與妖族想象不到的慘烈戰爭,其中細節魔王卻不記得了——魔王在即將一敗涂地的時候做出一次不得已的選擇:集中殘存的法力,將自己的魂魄送走。
魔族的存在方式比較獨特,雖然分為將近十萬名個體,他們的情緒與魂魄卻是連在一起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魔王送走的不只是自己的魂魄,每只魔族的魂魄都被帶走一點。
道統大獲全勝,卻也受損嚴重,無力消滅最后一批魔族,于是奪去魔族的軀體,施法開辟虛空,將魔種關了進去。
三祖打算等道統恢復實力之后,再進虛空徹底消滅魔種,永絕后患。
事與愿違,道統三祖很快就去掃蕩虛空,明明將魔種逼到絕路,可是剩下的最后一只怎么都殺不掉,無論多么強大的法術對它都沒有效果。過后不久,這只魔種分裂出成千上萬的同類。
三祖強取魔種的全部記憶,終于從蛛絲馬跡中找出線索,原來魔王之魂還在世間飄蕩。
數千年里,道士們走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使用種種手段,甚至在每一件主法器之內都灌注魔種,以吸引魔魂現身,卻一直沒有發現任何線索。
魔魂不可能認輸,肯定想奪回魔種的力量,卻從來沒有做過哪怕是最簡單的嘗試,三祖至死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魔魂最初的計劃的確是重奪魔種,但是為了躲避道統的追殺,他施法將自己送入輪回,這改變了一切。
輪回能讓魂魄寄附在胎兒體內,阻止胎兒自身的魂魄成形,從而永遠占堊據這具身體,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在十四五歲之前,魔魂喪失一切記憶,成年之后才會慢慢覺醒,根據體質的不同,這具身體還能再活二三十年。
初期的幾次輪回不太順利,那時道統剛剛得勢,人類尚未誕生,妖族受到圍剿,魔魂的新身甚至沒挨到成年就在混戰中被殺死了,他的一些記憶,最重要的是一些情感,就是在這個時候丟掉了。
直到人類誕生,道統也穩定下來,整個世界再度步入繁榮,魔魂才能進入完整的輪回,覺醒之后的魔魂突然發現,自己對奪回魔種和報復道統都不感興趣了,只想就這么一直輪回下去。
“不能讓魔種找到我。”秦先生不管說到多么緊張的事情,都沒忘記嗅聞酒香和欣賞那兩名百無聊賴的歌伎,“力量會改變情感,強者與弱者的心態截然不同,只要與魔種結合,我就會向道統、向整個世界復仇。我不想做折花的事情,可是一旦擁有折花的力量與機會,誰也經受不住誘惑,包括我。”
“你還是沒有說清楚,為什么找我保護你。”慕行秋不想對秦先生的說法做任何評價。
“因為芳芳,因為輪回。”秦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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