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泉谷四面都是絕壁,只一條狹長的山隘能與外界往來。
在這里,終年見不到太陽。看似郁郁蔥蔥的植被,大多數都是來自地府的植物,那樹林中也極少能見到凡間生靈。
這是個活在高山陰影下的世界,一天當中,算下來也就幾個時辰是白天。而即使是白天,看上去也只是如同其他地方的黎明那般,唯一不同的,是頭頂的那片天永遠蔚藍。
養傷的日子里,猴子總喜歡坐在院子里抬頭呆呆地仰望那片天空,凝視著翻滾的流云。
想起來,自從自己學會了筋斗云,至今都沒有過一次自由的飛翔。
在云間自由穿梭,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他想。
來到幽泉谷,轉眼已過了六日。
在這六日里,呂六拐每日如同熱戀中的青年一般激情澎湃早出晚歸,謀劃著他憧憬中的,屬于妖怪的市鎮。月朝則沒他那么好心情,同樣早出晚歸,卻是為了治療傷員疲于奔命。
幽泉谷中各種材料一概不缺,卻不可能沒事去煉那么多的療傷丹藥備著,月朝身為斜月三星洞二代首席大弟子,他的煉丹術與醫術自然是毋庸置疑,可惜的是煉丹術強醫術好不代表速度快,面對多達七百的傷員,他同樣是頭皮發麻。
如此,只過了三日他便已經筋疲力盡,煉丹成功率極速下滑。為此,負擔著猴子照料工作的楊嬋也不得不介入幫忙。
而這一加入,月朝便發現楊嬋千年的軍旅生涯當真不是白過的,雖說單煉丹的造詣而論,她未必比得過每日泡在丹房里的月朝,但煉起普通丹藥,楊嬋不只速度快,成功率高,而且煉出來的丹品質上佳。
也直到此時,月朝與猴子才知道平日里不愛管事的楊嬋在拜入斜月三星洞門下前執掌著楊戩麾下灌江口大軍的后勤,哪怕在整個天軍序列中,也都是排的上號的軍醫。
這不由得讓無所事事每日躺才臥榻上的猴子開始幻想美艷的楊嬋身披戰甲該會是個什么樣子,可惜始終都想象不出來。
由于楊嬋加入了醫療小隊,大角被拉去當幫工,短嘴則依舊躲在房間里沉默寡言,已經逐漸好轉的猴子一下變得孤單無比,每日睜開眼,看到的無非是小狐妖和黑子,再不然,就是跑過來向他兜售各種匪夷所思政治構想的呂六拐。
日子一天天地過,簡單無趣,難得的安逸。到了第六天,閑來無事坐在院子里欣賞谷間短暫白晝的猴子忽然聽到一曲古箏。
“我們這堆妖怪里還有會彈古箏的?”猴子不由得笑了出來。
這一大幫子妖怪,再加兩個人,算來算去,也就楊嬋和月朝可能會彈古箏。
月朝估計沒工夫,他要有空還不趕緊找個地方睡覺?就連猴子要他一起去見幽泉子,都只丟了一句:“幽泉師叔說了,該見的時候自然會見。”就算過了,何況是彈古箏呢?
至于楊嬋,她就是用血滴子打架猴子都不會覺得奇怪,但就實在想象不到她彈古箏會是個什么樣子。
閉上眼睛,猴子悠然地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靜靜聆聽。
初聽時,猴子始終沒從那聲音中捕捉出旋律來,甚至一度以為是亂彈。時間長了,細聽之下,卻發現那琴聲如同流水一般清澈,如微風拂面讓人心曠神怡,一種超脫物外的心情油然而生。
呆呆地聽了許久,猴子睜開眼睛,拄起拐杖邁開腳步循著聲音走去。
一路上,猴子看見往來的幾個妖怪與他打招呼,本想問問究竟是誰在撫琴,可細問之下,才發現他們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這不由得讓猴子一陣驚異。
“莫非是我上了煉神境,聽覺飛躍了?”他想。
循著聲音一路走,出了小鎮,繞過蜿蜒的小路,走過一片小樹林,他來到一片竹林前。
隨風搖曳的竹林中,有一灘清池,池邊,有一座竹制的小屋,屋前有一涼亭。
涼亭中,一位白發老人閉眼撫琴,白色的衣裳在微風中微微顫動。
“這該就是二師兄幽泉子了吧。”猴子想。
走近了,卻發現對方還是緊閉雙眼全神貫注地撫琴,絲毫沒有起來招呼的意思。
既然來了,總不能招呼都不打就走吧?打斷又似乎不太合適。
深深吸了口氣,猴子坐到旁邊地上一塊半露出地面的巖石上,將手中的拐杖擱到一旁,躬著身子靜靜地聽。
微風拂面,竹葉沙沙作響,池塘上泛起了漣漪。淡如清水的琴聲之下,林中有奇異的鳥獸駐足聆聽。
天空中的云緩緩流過。
這里的一切格外安靜,與世隔絕。
就這么靜靜地聽著,不知不覺過了一個時辰。
撥出最后一個音符,幽泉子悄悄地將雙手放到琴上,那神情似是還在回味。
猴子猛地驚醒,忙拱手道:“悟空拜見二師兄。”
“坐了很久了吧?”幽泉子淡淡笑了笑,從寬大的衣袖中抽出一卷麻布鋪到古箏上,這才震了震衣袖站了起來。至始至終,他都沒睜開雙眼。
深深吸了口氣,他長嘆道:“師兄弟們都說你性子野,今日一見,依我看倒也未必。能靜靜坐下來聽我一曲的人,便是野,也有個度。至少,三師弟他啊,就沒這心性。”
“師兄見笑了。”猴子咧開嘴陪笑,那目光一直盯著幽泉子的眼睛看。
這位二師兄幾乎沒聽風鈴提起過,似乎連她也不曾見過,對幽泉子的事情,猴子知之甚少。
緊閉雙眼的幽泉子似乎發現了什么,抿著嘴微笑,一步步走到猴子側邊,緩緩坐下。
這一路走來,猴子發現幽泉子雖然雙眼緊閉,卻一步都不曾踏錯。
伸手拍了拍猴子的肩,幽泉子道:“第一次到我這幽泉谷,這幾日師弟住得可還習慣?”
“習慣倒是習慣,只是叨擾師兄了。”
幽泉子擺了擺手:“同門師兄弟之間,說這些作甚?我這幽泉谷啊,平日里就我與我那徒弟秀云,你們來啦,多點生氣也好。”
猴子尷尬地撓頭。
據月朝所說,這位二師兄該是喜靜不喜鬧才是。
捋開衣袖,幽泉子抽出了一卷竹簡交到猴子手中,道:“初次見面,身為師兄,本該送你一份厚禮。只是你修的行者道,師兄我修的悟者道,這谷里丹方典籍、珍惜藥材,怕是給了你也沒用處。兵器鎧甲嘛,我這里又沒有。思來想去,這一份陰曹地府各位司職,該是你會用得上的,便送你當個見面禮了。”
將竹簡握在手中掂了掂,猴子眨巴著眼睛,不由得有點亂了方寸。
這二師兄與自己意料的差太多了。
想著,他連忙拱手道:“悟空謝過二師兄。”
拍了拍猴子的肩,幽泉子捋著長須笑道:“方才,師弟你聽琴如此入神,莫不是師弟也喜好音律?不知,使的是何種樂器?”
注視著池塘邊微微擺動的小草,猴子微微笑道:“算不上喜好,也不懂彈奏,只是先前時常會聽,可也已經許多年沒聽過了。”
“為何不聽呢?”
“沒那條件。”猴子低下頭抿著嘴唇,捋了捋手中的竹簡。
那都是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事情了,到了這個世界,就算有那閑心,又有誰人演奏呢?
“哦。”幽泉子會意地點了點頭。
“師兄你一直閉著眼睛,怎知道我是聽得入神,不是在睡覺呢?”
幽泉子深深吸了口氣,仰起頭來道:“師兄我雖然看不見你的臉,卻聽得見你的心,自然知道你是聽得入神了。”
“師兄你的眼睛……是怎么啦?”
“自幼便瞎了。”幽泉子平靜地回答。
“那……”猴子猶豫著問道:“師傅沒幫你……治好嗎?”
幽泉子一下笑了出來:“治個失明,何須師傅出手?一眾師兄弟里,除了你和三師弟丹彤子修的行者道,誰人治不好?”
“那為何不治呢?”
低下頭幽泉子微微笑了笑,道:“有所失必有所得,若是我雙目晴明,剛剛反倒不好分辨你是在睡還是在聽了。況且,當初若不是這雙眼,我也當不成你師兄。”
猴子微微側過臉來一陣疑惑:“此話怎講?”
幽泉子深深吸了口氣,娓娓道來:“當時啊,知道師傅在靈臺方寸山設觀收徒,普天之下的求道者莫有不希望拜入門下的,于是拜師者川流不息。只是師傅當時并不想收那么多徒弟,而來的又覺得資質不行,便都打發走了。久而久之,師傅也就懶得一個個接待那些個求道者,只在山下設一迷陣,道是:‘若能破除心魔上得了山,便收了為徒。’”
低下頭,幽泉子嘖嘖笑了起來,眼角的魚尾紋更加明顯了:“可是師傅不曾想過,會有個盲人來求道,那些個迷陣,對一個沒有眼睛的人一概無用。”
說到這里,幽泉子臉上已布滿的笑容,似是沉浸在往事之中:“見了我之后,師傅也說我資質不行,要趕我走。于是我就對師傅說,若他趕我走,我下了山便告訴世人:‘須菩提祖師言而無信!’”
猴子噗嗤一下笑了出來:“所以,師傅最終只好收了你?”
幽泉子笑嘻嘻地點頭,笑得像個老頑童:“這求仙啊,終究是得有點機緣。上天拿走了我一雙眼睛,卻給我指明了去路,如何不好?”
想了想,猴子又問道:“幽泉師兄你拜入門下的時間,與丹彤師兄拜入門下的時間可是差了許多?”
“差了……幾年。怎么?”
“既然拜入師傅門下要能通過迷陣,那丹彤師兄如何過關的?”丹彤子的心性……猴子真沒法說什么,和自己比也就半斤八兩吧。
“他呀。呵呵呵呵,你可知他入觀之前,是做甚的?”
“聽聞,是位將領。”猴子猶豫著答道。
幽泉子扁起嘴,點了點頭道:“正是。別的求道者都是孤身上路,他卻不是一個人來求道,而是帶著大軍來求道。求的是破敵之法。到山下,見了迷陣走了一個月都走不過,干脆就放火燒山。”
“放……放火?”猴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這世界上還有這么求道的?
“嗯,放火。”幽泉子抿著嘴唇,點了點頭接著說道:“他放火燒山,師傅自是不肯,當即施法來了個連綿陰雨,這細雨一下,便下了三個月。無論他如何點,就是點不著,可點不著他也不走,帶兵把四方的路都封了,聲言他拜不成師,誰也別想拜。于是,師傅又是施法,讓他那一眾將士紛紛水土不服。他無奈,便只能拔營渡海回去。哪知到了家,卻發現城池已被攻陷,身邊兵將作鳥獸散,他亦無家可歸。最后走投無路,只得又跑回靈臺方寸山下賴著不走。師傅依舊不搭理,他就在那里當起了獵人,硬是摸了一年,才趁著一次天狗食日法陣靈力衰敗的機會摸上了山。”
“哈,還有這往事?那他和五師兄說我倔,他自己也不見得多放得開啊。”
“呵呵呵呵,這事可別說是我說與你聽的,他該不高興了。對了,聽聞,你在觀中之時,也曾與他起過沖突?”
猴子默默點了點頭,道:“后來,也算和好了。”
淡淡嘆了口氣,幽泉子道:“師弟你也莫怪他。修行者道,過度吸收天地靈氣,體內戾氣殘留是難免的事。他又不比你,剛修仙,便歷經數場大戰,體內戾氣自然除得一干二凈。殘留戾氣過多,自然干擾心性。當初……他也曾想過上天為將,只是師傅向來不喜天庭,他又如何敢違逆?到頭來,行者道步步維艱吶。”
猴子笑了笑,道:“有什么好怪的,我要偷入藏經閣,真論起來,還是我不對。”
幽泉子呵呵笑了起來:“三師弟脾氣是沖了點,但人不壞。那年六師弟和七師妹出事,沖第一的就是他。后來,為了這件事他還被師傅勒令閉門思過三年呢。”
此時,從山谷四周崖頂透入的光線已漸漸稀少,雖說還是白晝,卻已如同夜晚。
低著頭,抿著唇,猴子握著手中的竹簡,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問道:“師兄送我陰曹地府各位司職,該是從師傅或者八師兄口中也聽到些什么了吧?”
“嗯,多少,聽到一些。此事雖是小事,卻牽連甚廣,師傅的態度又不明,怕是到頭來,只能靠你自己,我們也不便直接出手相助。”